那一刻,泰尔斯望着长桌尽头的国王,突然意识到:
御前会议,还是不一样的。
至少,在国是会议上,凯瑟尔王不可能一言力压六大豪门,十三望族。
而听政日里,哪怕面对自己的封臣,女大公也必须小心翼翼。
唯有在这里,在巴拉德室里,无论臣僚们吵得多厉害……
铁腕王都永远坐在长桌尽处。
“但是陛下,”梭铎的话打断泰尔斯的思绪:
“您先在永星城试点,以身作则,削减定期服役的璨星私兵,总归还是能做到的吧?”
众人齐齐一愣。
倒是凯瑟尔认真地思索了几秒,缓声道:
“不涉及其他地区的话……”
“也许不会有太多反对。”
军事顾问眼前一亮:
“很好。”
“而我们可以在解散的璨星私兵里遴选尖子,以顺势扩编王室常备军……”
国王沉吟了一会儿。
几秒后,凯瑟尔王重新发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好吧,梭铎,裘可,克拉彭,你们商定细节。”
“先从璨星私兵开始,着手削减征召役期,谨慎地补充王室常备军。”
“看看效果。”
除了裘可面色大变之外,在座的其他人犹豫一二,但是终究没有插嘴。
军事顾问面露喜色:
“是,陛下。”
下一秒,裘可曼急急出声!
“等你等会儿!”
原本一脸解脱的财政总管从椅背上弹向前方,难以置信地指着梭铎:
“扩编怎么又绕回来了呢?”
军事顾问眉毛微动,并不言语。
财政总管看了看国王,又看看梭铎,面色变幻不定。
“我明白了,大兵,你是故意的!”
他大惊失色:
“什么削减诸侯兵力,都是幌子你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裘可难以置信地指着梭铎,手指不断抖动:
“根本还是为了搞钱扩军!”
梭铎得偿所愿,面色淡定:
“我已经让步了,陛下也首肯了,其他人也没有意见,”
裘可环顾一圈,惊奇地发现库伦表情沉寂,基尔伯特不言不语没有人再像刚刚一样反对:
“你是看准了我好欺负是吗!”
梭铎轻哼一声:
“扩编完成后,军务司会把人员薪资和物资采购的新清单交给你的。”
“钱袋子。”
这下轮到裘可曼炸锅了。
“狗日的大兵!”
财政总管摆出狗子护食的凶狠表情,一字一顿:
“我再大发慈悲地跟你说一遍就像去年在无数场合说过的无数遍王室常备军的维持成本已经严、重、超、支!”
“我强烈建议你好好看看上一年的财政报表,如果脑子不够用,至少看看上一季!”
“如果在那之后,你还坚持要扩充常备军,那我建议你自寻财源顺便一句,红坊街正流行做有钱贵妇的生意,而你手下那些六块腹肌的强壮大头兵们可都是抢手货!”
梭伦微微蹙眉:
“您怎么知道的?”
裘可曼大人老脸一红,咳嗽一声:
“管理财政,协调税务,制定经济政策,自然要精通那个,那个……各行各业。”
在尴尬中,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能插句话吗?”
众人转过视线,只见农牧大臣克拉彭勋爵小心翼翼地挤着笑容:
“大人们,去年我就看了梭铎大人请求扩军的草案,虽然我们的粮货生产恢复得不错,但是……”
“全国上下,最近十年里开垦的农田、牧地、矿产、森林、城镇,都远远比不上扩军和封爵的速度……”
他谄媚地笑着,试探道:
“各位,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裘可曼似乎得到了鼓励,他一抖肩膀,振起双臂:
“你看看!大兵!”
但紧接着回话的人却不是梭铎。
“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只节流,更需开源。”
裘可扭过头,看清了发言的人:
“康尼子爵?”
教养良好的商贸大臣,康尼子爵向他微微一礼:
“埃克斯特内斗而衰,必然引发周边动荡不安,偏偏他们领土广袤,整个西陆,接近三分之一的商路都会受阻,商人和钱货将不得不另寻出路,甚至影响东西陆的跨洋贸易。”
这位新晋的御前大臣观察着周围的神情,试图抓住来之不易的进言机会:
“如果我们可以抓住机会,趁着北方佬自顾不暇,部署兵力积极出击,比如掌握住大荒漠的三大商路,夺回迷海走廊,甚至进一步影响龙吻地诸国和长廊海航道……向外争取更多的利益?”
基尔伯特眉心一皱,库伦首相龇了龇牙。
就连国王也目光一动。
“我没听错吧,尖脸蛋康尼,”裘可曼不可置信地道:“梭铎要讨钱扩军就算了……”
“你他妈还想出国打仗?”
康尼子爵露出友善的笑容,可惜在那张尖脸上效果不彰:
“裘可总管,我们在说的是关键商道、战略要冲、资源富地以及跨洋巨额贸易的绝对掌控权,那可是一大笔钱如果成功,我保证您以后再也不用担心财源。”
但财政总管只听见了一个关键词,他满脸狐疑:
“如果?”
康尼子爵笑容不减:
“要做到这些,也许,我说的是也许,常备军的数量和军备确实可以暂时增加……”
裘可咬牙切齿:
“也许?”
康尼咳嗽一声:
“是的,但毫无疑问,王国渐渐复苏,重回繁荣的商业贸易需要商路,需要市场,需要金银,需要交换,需要更多的机会,再反过来为国内提供可观的税收,这会是持续的良性循环……”
裘可面容扭曲,脸色越来越差:
“持续?”
康尼子爵耸了耸肩:
“总之,梭铎顾问,裘可总管,下一次出征,考虑一下?”
裘可曼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他的目光在商贸大臣和军事顾问之间不住来回。
梭铎沉吟片刻:
“不是不可以,那我们该找个时间看看地图,找找可能的目标,王室常备军需要练兵……”
就在此时。
“要去你们自己去!”
众臣吓了一跳,纷纷转头。
只见裘可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抖着嘴唇,怒不可遏:
“你们这帮败家子,赔钱货!”
这位吝啬的总管毫不吝啬自己的吝啬:
“反正休想从我这儿捞到哪怕一个子儿!”
“一个子儿!一!个!子!儿!”
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前,钱袋子大人愤恨地啐了一口:
“你们倒是说得轻松,怎么不自己去王家银行,谄媚卑微地把所有大财主们请到红坊街,好酒好菜要啥给啥,像妓女一样跟他们低声下气,敬酒赔笑,死皮赖脸,软磨硬泡,只为他们再宽限一些还债日期,然后再借给我们更多的钱,弥补财政亏空?”
基尔伯特轻咳一声,想要提示裘可注意用词。
但是裘可像是根本没注意,继续龇牙咧嘴:
“然后再回到官署,等着像你和大兵这样的吸血鬼,像没奶够的熊孩子一样追在屁股后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天抢地伸手要钱,把好不容易漂亮起来的财政报表再次变成黑漆漆的无底洞?”
裘可喋喋不休,越说越气,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王国的财政总管?我呸!”
也许是说到伤心处,裘可一巴掌拍上桌面:
“我的就是个腆脸卖屁股的男一妓!趴在床上强颜欢笑地等客人草完,夹在屁股里的钱还没捂热,就要爬起来双手送给老鸨!润滑油的钱还得自己出!”
裘可曼闭着眼睛,疯狂地在胸前挥舞双拳,一字一顿:
“该死的每一年都这样!”
“每一年!”
“每!一!年!”
看得泰尔斯震惊莫名。
就连国王也面色古怪。
几秒后,基尔伯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裘可,场合!”
财政总管喘息了几口,这才回过神来,顿时一惊。
“咳咳,那个,”他向国王鞠了一躬,尴尬不已:
“我,我刚刚就是打个比方,修辞,修辞……”
御前会议沉默了片刻。
“我知道这很难,裘可,”终于,国王难得出言抚慰:
“所以我需要你坐这个位置,更甚其他人。”
凯瑟尔王远远地盯着裘可:
“这是出身再高贵的大人物,也做不来的活计。”
财政总管微微一颤,表情瞬间变得感动莫名。
“当然,陛下,当然。”
得到国王的勉励认可,裘可曼一脸感激:
“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又来了,”军事顾问梭铎不忿地道:
“多少预算案就是这么被他赖掉的……”
而裘可只是忠心耿耿地望着国王,恍若无闻。
凯瑟尔王抬起手,揉着自己的前额:
“够了,休息吧。”
“会议下午再开,讨论怎么帮裘可解决预算的问题。”
此言一出,仿佛摇响了下课铃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唯有议题中心的梭铎和裘可互剜了一眼,彼此不屑地撇过头去。
库伦、克拉彭、斯蒂利亚尼德斯、秘科的疤脸男人……所有人都恭谨地行礼,起身离座。
泰尔斯也出了一口大气,跟着基尔伯特站起身来,顺便帮他收拾笔记资料。
直到
“你留下。”
泰尔斯动作一僵。
国王连眼睛也不睁。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说谁。
王子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旋复坐下。
好吧。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大臣们纷纷望了他一眼,神色各异。
“放宽心,”基尔伯特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
“如实回答就好。”
梭铎特意经过泰尔斯,向星湖公爵行礼:
“希望没有吓到您,殿下。”
“可惜了,如果西荒的战事能够继续进行下去,”军事顾问叹了口气:“那就能进一步证明,领主们的私兵不堪一用,隐患颇深。”
“征召兵逐步改革为常备军的提案,就更有说服力。”
他遗憾地看了泰尔斯一眼:
“殿下,您要是在荒漠里,待得再久一点就好咯……”
再久一点。
泰尔斯僵了好几秒。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几分钟后,随着石门关闭,御前会议走得只剩下他和国王两人。
狭窄的巴拉德室空旷了许多。
然而气氛却凝重起来。
泰尔斯坐在原位上,努力抑制住心中忐忑,看着凯瑟尔王揉搓着自己的额侧。
突然间。
“你爱她吗?”
泰尔斯一阵疑惑:
“什么?爱什么?”
但国王丝毫没有问他的意思。
“每当提起那女孩儿。”
凯瑟尔王放下手,从幽暗里露出一双寒眸:
“你就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泰尔斯内心震惊,竭力维持面色如常。
经历了昨晚的意外之后,他预想过凯瑟尔王找他的原因:刺杀,决斗,赌注,自作主张……
但是这个……
“我跟她关系不错。”
泰尔斯皱眉道:
“但是,不。”
星湖公爵嗤声一笑,摇摇头:
“她是龙霄城的女大公。”
“我不爱她。”
“也不可能爱她。”
这一句话后,凯瑟尔王看了他很久。
看得泰尔斯心中发寒。
“那为什么,在昨晚的宴会上。”
国王轻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力道千钧:
“基尔伯特,东海领,崖地领,麋鹿城,再造塔,你向所有能找到的人哭诉求助,摇尾乞怜……”
“只为了帮她一把?”
什么?
那一刻,泰尔斯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是怎么……
不。
泰尔斯努力皱起眉头,试图辩解:
“我不明白,我昨晚见过很多人,但是……”
但国王用的是肯定句,并不容他辩驳。
“你昨夜的表现糟透了。”
铁腕王向后靠去,彻底沉入巴拉德室的黑暗。语气里蕴藏淡淡的轻蔑:
“北极星大人。”
北极星。
不知为何,这个北地人给泰尔斯的称呼,竟在这一刻让他心生凉意。
“所以,星辰王国的王位继承人,爱上了一个沃尔顿家的北地女娃儿。”
那一刻,他的父亲,他的至高国王冷冷开口:
“还爱得神魂颠倒。”
“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