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让许多人开始深思。
但回答他的人却出乎意料。
“那是当然的,”多伊尔大大咧咧地道,“我家的城堡不晓得是几百年前的,到处漏风,一到夏天就蚊蝇虱子遍地飞,臭味不散,冬天也没好到哪儿去,冷风把人刮得鼻涕直流,窗户哐哐响,怎么修缮都搞不定,而且光是雇人打扫,维持功能就耗资颇巨,划不来。”
“所以我继母最后决定关闭它的大部分区域,只使用少数完整完备,新近装修的厅堂房间。而据我所知,越来越多的贵族和领主宁愿把钱花在别的地方,我甚至听说,在某些地方,有家族抛弃了祖居的城堡,搬进市镇村庄。”
兴致勃勃地举起手指,举下一个例子:
“更别提复兴宫了啊,那建筑都老得……”
哥洛佛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老得……”
多伊尔倏然一颤,反应过来:
“老得忒有历史,忒有意义,忒有文化了!”
“要知道,复兴宫可是用神力与魔法修筑的奇迹啊!”
原本幸灾乐祸的众人,闻言露出失望的表情。
自知失言,清了清嗓子:
“总之,无论什么城堡,再坚固也好,再伟大也罢,时间久了,就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既然如此,”保罗冷冷开口,“为什么不干脆把它毁了拆了,从头重建?”
此话让车里的泰尔斯也沉寂下来。
“我继母是有过这样的计划,但因为资金问题而放弃了,”回忆着过去,“而且我父亲说,虽然我们不住了,但我们至少住过那儿。”
他叹息道:
“若就这么拆了,有些东西,是重建不起来的。”
这话倒是让许多人对他刮目相看。
多伊尔眼珠一转,重新变得嬉皮笑脸:
“再说了,万一又打仗了,那怎么办?”
保罗没有说话。
怀亚却在此时接过话头:
“平庸的君主以土石筑他的坚墙,外敌难侵,城堡难落。善战的君主以血肉作他的城墙,武功盖世,英魂无数。睿智的君主以人心为他的城墙,常胜不败,永盛不息。”
王子侍从官想起了什么,目光深邃:
“唯有真正伟大的君主,以和平作他的城墙,平凡普通,却无人知晓。”
此言一出,车队里的人们纷纷侧目,就连罗尔夫也面露异色。
“哇哦,真怀亚,你自己说的?”多伊尔惊奇道。
“不。”
怀亚低下头,表情复杂:
“小时候听来的。”
泰尔斯闻言一动,他想起姬妮向他转述的,米迪尔王储曾经的话。
纵宫墙千尺,雄关万丈,何存吾命?
“有道理。”
队伍前方的马略斯突然开口:
“城墙厚重坚实,抵御外敌的同时,却也遮天蔽日累赘重重,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例子:领主满足于坚城固堡,在城墙后安于现状,由此变得狭隘短视,不思进取,最终自食恶果。”
守望人这几个月里的长久积威让所有人齐齐住口,车队一时陷入沉默。
“也许不止如此。”
一直痴迷于堡垒形制的哥洛佛似乎不太会看眼色,他没有理会现在是不是“长官训话时间”,自顾自开口:
“我祖父说,战争的手段注定越发丰富,特别是魔能枪出现后,无论是据城困守还是登城强攻,都变成了下下之策。”
“毕竟,再厚的城墙,再宽的城垛,也禁不住魔能枪持续不断的高温轰击,投石机震天撼地的高空落石。”
保罗叹息道:
“所以,这样的城堡,以后注定要没落,变成历史?”
“也许吧,”哥洛佛死死盯着星湖堡,仿佛要找出它的弱点所在,“但也许我们的后代,后世的人会想出更好的办法,筑出更坚固的工事,建起魔能枪也轰不破的超级城墙?”
“也许他们将更聪明,比我们聪明,”怀亚插了进来,他情绪失落,“想出不靠城墙,不靠堡垒,也能抵挡战争,抵御外敌、保证安全的手段?”
“也可能他们会更愚蠢。”
马略斯也加入了谈话,他叹息道:“他们或者会修建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的城墙,安于现状,自得自满,直到自以为是的城墙轰然倒塌,大难临头才悔不当初。”
泰尔斯仔细听着这场谈话,长久深思。
“或者他们无比天才!”
兴高采烈的声音突兀响起,让许多人皱眉:
“为了真正的和平,我们的后人建造出没有瑕疵的,不可打破的,能隔绝一切的城墙堡垒,而两边的人,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彼此一根汗毛!”
多伊尔在马上一鞠躬,向着星湖堡得意地展开手臂:
“嗒哒和平降临!”
听了这番胡扯,车队里的大家纷纷白眼叹息。
直到另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
“于是城墙高耸,壕沟深邃,位居两端的人们,彼此相望不能见,相呼不能闻,相谈不能知。”
所有人愕然回首:只见星湖公爵倚在车窗边上,远眺着美不胜收的星湖堡,目中却一片死寂。
泰尔斯幽幽道:
“直到每个人的命运,都变得孤独无依却无所察觉,痛苦挣扎却不知所以,愤怒莫名却无法消解。”
“直到所有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注定是墙后的囚徒。”
公爵的话让整个车队安静下来。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反应。
马略斯策马来到窗边:
“殿下?”
泰尔斯回过神来,抱歉地挥挥手,坐回座位:
“不用管我,继续吧。”
公爵的车队继续行进。
见到了星湖堡,剩下的路途就短多了,他们很快绕上山丘,通过壕沟上的厚重踏板,驶入星湖堡。
但眼前所见,却远远比不上天边所感。
“我的天,咳咳,我还以为,咳咳,以为只有我家的城堡才年久失修……”
多伊尔瞠目结舌地看着被他轻轻一推就干脆倒下的堡口铁门,在一片灰尘中狠命咳嗽:
“这地方,多久没住人了?”
“上一任星湖公爵?”
哥洛佛绑起面巾,小心谨慎地踏入门洞,示意身后的人们下马:
“十八年。”
“小心些,殿下,”怀亚为泰尔斯打开车门,语气糟心,“这地方……”
泰尔斯走下马车,这才发现赫赫有名的星湖城堡,从城楼到哨塔,从院子到堡墙,近看之下处处破败,杂草丛生,铁器锈蚀,木具腐烂。
院子里的许多角落都变成了小动物的窝巢,当他们走进门洞,甚至还惊飞了栖息在头顶的一群蝙蝠,惹得珍妮火冒三丈挣脱绳索“她看到马厩的样子,大概觉得买房受骗了。”泰尔斯事后解释道,高声嘶鸣连踢带喘,在闹得卫队一阵手忙脚乱的同时,又吓出了哨塔里的一群鸟,城墙上的三只猫,以及堡檐下的一窝蜂。
少年公爵不由皱眉。
好吧,没事,没事……
二手……不,毛坯房嘛。
“我们就指望在这地儿减少支出?”
后勤官史陀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靴子从一段倒塌的木门里拔出来,小声地向马略斯抱怨:
“靠什么,卖古董吗?”
“哈!”
多伊尔小心翼翼地绕过凹凸不平的地砖,拨开一道道蜘蛛网,来到主堡的陈旧大门前,拉起门环,讽刺道:
“小心些,大家伙儿,我们在古董里!磕磕碰碰就是几千几万呢!”
听着大家伙让他闭嘴的话,多伊尔不以为意,笑着扭过头,准备拉开大门。
但就在此时,门上的一道闸口却突兀而开,从黑暗里露出一张狰狞可怖的怪脸!
浑身一颤,向后摔倒,让所有人包括在铁索上练平衡的一只黑猫都听见他撕心裂肺的悲号:“我的个落日乖乖女神在上!”
“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泰尔斯被吓了一跳,卫队成员们纷纷按剑,直到被马略斯喝止。
“稳住!”
守望人在踢开脚底的一片蛛网后越众而出,将一把拽起来:“看仔细了!”
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主堡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
泰尔斯皱起眉头:
主堡里漆黑一片,气氛不祥,而在这黑暗之中,一个佝偻的身影举着一盏不灭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卧槽!”看见这个人,还想开口惊呼,却被哥洛佛和巴斯提亚一齐用力,拖到队伍后方。
佝偻的人影颤巍巍地跨过大门。
他鸡皮鹤发,老态龙钟,动作缓慢,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但在这个老人抬眼的一瞬,泰尔斯却觉得一阵刺痛。
“卫队,注意仪态,”马略斯整了整满是灰尘的服饰,转过身来,“这是星湖堡的看守人。”
泰尔斯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老人,他衣着简朴,眼珠混浊,明明看着他们,却像望向天边。
提灯的老人咧开嘴,露出不剩几颗牙齿的牙床,对他们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
“呵。”
老人的声音似有若无,带着幽幽的寒意,让所有人不禁背脊发凉。
“许久不见,”马略斯面色如常,礼节语气却无比恭敬,“但我相信您已经得到通知了。”
老人毫不动弹,在身后主堡的黑暗衬托下,他提灯的身影越发诡异:
“呵。”
卫队众人面面相觑,疑惑满心。
马略斯向队伍中的泰尔斯伸手,恭谨道:
“请允许我介绍,这位是泰尔斯璨星殿下,星湖堡的新主人。”
泰尔斯闻言,不由得挺直腰板,露出微笑。
老人提了提灯,他的目光扫过泰尔斯,却毫无神采,仿佛无聊的例行公事:
“呵。”
“对,我们是来接收城堡的,尊敬的……”面对老人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的回答,马略斯深深鞠了一躬,呼唤出老人的名字:
“维塔诺加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