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尹斥道:“好个贼羌,汝方才话中意思,是牧正与我等皆是心恶之徒,甘盘不愿与我等相交?”
子昭不理会牧尹,只是伸手止住他的斥责,对羌奴说道:“明日汝带我去甘盘居处,汝可记得山中的道路?”
羌奴肯定地点点头,说:“去冬方才走过,道路记于心中。”
子昭连忙派鬼殳去追刚出发不久的妥亘一行人,告诉他们命令变更,明天不用河邑人众进山搜寻甘盘了,更不需调河邑仓中的粟米来西牧了。鬼殳领命而去,子昭仿佛已经看到妥亘那张因为不用劳心费力寻人而笑逐颜开的脸。子昭欢喜之余,将案几上吃剩的半只羊腿赏给羌奴羊井,眼见羊井千恩万谢,话说得吉利中听,又将早已冰凉的半壶黍酒也赏给了他,羊井欢天喜地地捧出屋外享用去了。
子昭在西牧屋中凑合一宿,次日天刚放亮,子昭便要进山寻访甘盘,牧正索朱和牧尹自告奋勇要追随子昭。但子昭想起太傅所讲的古代贤王寻访人才的故事,意欲效法古人,因此拒绝索朱和牧尹的扈从之议,仅带鬼殳,由那羌奴在前引路,进山寻访甘盘去也。
子昭一行三人清早用过大食后便奔北砀山而去。夏日的清晨本不凉爽,加之当天万里无云、骄阳炎炎,走在路上颇觉炎热。好在羊井来北砀山下的西牧已有十年,道路熟稔于心,不一会儿便领着子昭和鬼殳由小路拐到上山的羊肠小道,踏上登山之路。甫一进山,便感觉清凉了许多,待到钻进山上的林荫当中,夏日暑气消弭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阵阵清爽。沿山路再行十余里,山中的林木更加繁荫,走在密林当中让人有了暮色昏然的感觉。子昭感到丝丝清寒,好在鬼殳带了他的披风,这时披上最合适不过。
进北砀山后便进入河邑之外的野鄙之地,人烟稀少,野兽出没。西牧的牧正和牧尹欲扈从子昭一是为了讨好储君,二也确是为了子昭的安危着想。子昭为效法古人,不愿多带人众,但在索朱苦劝之下子昭带上了西牧中唯一一张角弓,两袋箭则背在鬼殳身上。
一路无话,只见到山中一些狐兔之类的小兽,远远地见人来便窜入密林中去。林中飞鸟倒是极多,毛色各异、鸟鸣悦耳。子昭访人之事在身,无心射猎,故而林中鸟兽逃过一劫。一行三人沿山势一路往北,行了三十里有余,待绕过一座山头后,视野豁然开朗。原来已经爬到了北砀山脉最南端一座大山的山顶。站在山端北望,子昭心情舒畅不已,连绵起伏的山头一座接一座,远处最高的一座山峰仿佛倒扣在平原上的巨大绿斗。返身回望来处,脚下的山倒小了许多。子昭想起妥亘所说,北砀山脉向北绵延百余里,看着眼前这一座座大山,心中的舒畅不免变为惆怅,难怪妥亘领着百余人找寻了两天多,也没有找到甘盘的一丝行迹,如此之大的一座座山峦,林木如此茂盛,如果甘盘已搬离羊井所知的那个地方,到何处去找这贤者?
好在羊井胸有成竹,站在山顶望望日头,说道:“现下已近正午时分,还需行山路二十余里,甘盘便居于前方这座山中。”说罢,指了指北面那座大山。
三人歇息片刻,继续赶路。下山之时,一开始山间还断断续续的有些小路,后来全无道路,遇到陡峭之处只能抓着树木枝干,边滑边行,艰难而下。待下到山坳之中时,饶是子昭年轻体健,鬼殳坚韧如牛,也已经感到小腿微微打颤。此时,再往北边山上看,已经全无道路,抬头是遮天蔽日的绿荫枝叶,低头是盘根错节的树干根须。若一不小心踩在裸露于外的湿滑根须上,便会重重摔在地面坚硬的石块或树根之上。子昭自幼生长于平坦之地,走的是通衢大道,从未在这等崎岖不平的山中行走过,狠狠地摔了几次之后,不得不小步踱行。鬼殳将自己手中的木杖递给子昭,子昭手拄木杖,顿感平稳坚实了许多,但已然不敢大步疾行,三人不得不放慢脚步作鸭行鹅步之旅。
如此又行十余里,还未行至山腰,已到小食之时。三人在这山中攀爬一日,肚中早已饥肠辘辘,鬼殳从羊井背上的背篓之中取出肉干、糁(sǎn,稻米加肉丁混合做成饼后油煎)饼,取下水囊,先行伺候子昭用餐,子昭吃罢,鬼殳将剩下的吃食与羊井分食。这两天是羊井到西牧十余年来吃得最好的两天,他一边大嚼肉干,一边嘴中嘟囔:“再往山上爬两里,转过山腰,便可望见一条山间小径,沿小径行不过五里便到甘盘居处了。”
用过小食,三人依羊井所说道路前行,果然转过山腰,在树林中有一条不显眼的小径,是人在林中踩辟出的一条通道,不甚显眼。沿小径行不过五里,羊井喜道:“那边正是甘盘住处!”
可是任子昭伸头眺望半天,依然不见任何人烟踪迹,便问羊井:“甘盘居所在何处,怎地满眼只见树木?”
羊井手指一片茂密竹林说道:“甘盘住处就在竹林之中,不过道路隐秘,请大人随我来。”
羊井快步在前领路,走到竹林边,由于竹林茂密,已无道路可循。羊井转向右行,沿着竹林边缘走到一处山涧边,而后贴着竹林与山涧中仅容一人行走的空间侧身前行。子昭与鬼殳紧随其后,绕过竹林,贴着山涧走时,一边是茂密竹林,一边是深达十余丈的山涧。子昭俯望山涧之下,只见涧底幽暗难辨,只隐约望见怪石嶙峋、草木莽莽,不由觉得胆气一寒,伸手抓住左侧竹干,一步一握,步步为营,谨慎前行。
临涧前行百余步,子昭望见羊井向左一拐,仿佛进入竹林之中。走近一看,原来这茂密无隙的竹林在此开一处丈余阔的门户,其间有一小路直通竹林中去,而门户向外正对着的则是十余丈的山涧。子昭心中不由得喝一声彩,居住在此竹林中,外人哪怕走到竹林边,也难望见竹林中的乾坤。只有沿着这山涧边的小路,找到正对山涧的门户,才有机会一窥竹林中的奥秘。可这深山之中本就人迹罕至,就算偶有人至,也不会冒险沿山涧侧行百余步。想到此处,子昭暗自庆幸,心道多亏羊井知道竹林中的奥秘,否则就算征召河邑六百余兵卒,在这山中找寻一年,怕也难以寻到甘盘的这等隐秘居处。
进到竹林后,仅这一条蜿蜒回环的小路,两侧的竹林依然密密匝匝,仿佛两堵大墙将人关在其中。子昭跟随羊井沿着小路曲折前行,林中光线昏暗,也不知时辰,约莫走了五百余步,远处小路尽头所抵之处是一片方圆百余步的阔地。一行三人从狭窄小路行到这处阔地,顿觉风清气朗、日光灿灿。这片阔地的地面上虽偶有冒出的笋尖,但显然经过人为平整,中间用石片铺出一条石径,两边湿润的土地上种着葱、蒿、葵、韭等几样菜蔬。而阔地正中央是两间相连的竹屋,但见粗竹筑基,干竹为墙,毛竹作顶,竹片叠瓦,绵密厚实的竹林拱护着这两间黄绿色的竹屋,绝对称得上曲径通幽、清新雅致。
子昭见识了这所虽不及王宫辉煌壮丽,但却称得上神仙洞府的小小雅居,心中不禁油然生出几分对贤者甘盘的钦佩之情。连忙将手中手杖递给鬼殳,整整衣冠,调匀气息,迈步方正走到竹屋二十步前,拱手成礼,朗声说道:“天邑大商廿二代国君嫡子,太子子昭,奉王命向贤者求教。”
等了片刻,竹屋中一个低沉的男音问道:“来人说得恁快,夹汤带菜一瓮炖,是何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