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州,蛤蟆渡,惊蛰。
清晨,天仍未大亮。
凉薄的江雾随浪起伏,自江心处缓缓弥漫过来。
慢慢浸润了江边的一切——吐露碧绿春芽的古柳,柳下嶙峋黝黑的蛤蟆石。
也染湿了石上青苔。
青苔上,盘膝枯坐一夜的年轻道士,道袍单薄陈旧。
江风拂面,杨柳树枝扭曲盘旋。
年轻道士轻轻侧过额头,似是为了避开那石边,垂垂老矣的古柳。
却晃得一滴露珠盈盈颤颤,自眉间洒落。
晶莹的露珠翻滚在江边微凉的晨风中,映出一抹自大江对岸远山顶上刺下来的金色晨光。
然后轻轻地摔入风中,往道士身下的蛤蟆石坠去。
弹指间,却见年轻道士用右手食指指尖,接住坠落的这滴露珠,然后缓缓往自家眉间伸去。
仿佛像要将自眉间坠落风尘的那滴露珠,挂回额头那丛满满的晨露中去。
只是越临近眉间,年轻道士的手似乎越发沉重,缓慢。
流年如水入春风,那堪回首覆水中?
年轻道士突然惨笑一声,将右手手指轻轻拂过眉目。
霎时,无数晶莹剔透的露珠,簌簌自道士眉间滴落。
洇湿道士低垂的睫毛,再蜿蜒流过道士在晨光中越发苍白的面颊。
道士那原本清秀的脸上,顿时有了两丛被露水伏倒、歪歪扭扭的绒毛,仿佛被刻上了两道“泪痕”。
那“泪痕”尽头的睫毛闪烁颤抖片刻后,忽然扬起,露出一双暗黑血色翻滚,伤势未愈的眼眶。
这年轻道士的双目竟被人生生挖去!
那旧伤气血翻滚间,弥漫着一股骇人的气息,明显是被人用法力设下禁制,竟是无法愈合!
年轻道士似乎早已习惯了自身的此等遭遇。只是迎着慢慢灿烂温暖的阳光,缓缓抬起头,仿佛是在倾听不远处大江中传来的阵阵涛声。
又仿佛,只是河边随晨风起伏飘荡的渔船们,传来的咿咿呀呀颠簸声,惊扰了这个跟往常时候,没有区别的南赡部洲的某个清晨。
于是,渡口上头那道歪歪斜斜的青石板路尽头,传来了色彩脏乱的老城门开启的嘎嘎声,也传来城门口熙熙攘攘的行人进出的喧闹与争执声。
再过一些时候,还会有驴马蹄子踢踏渡口边沙地里石子的声音,驴马背上的人催促牲口的喝骂声。
然后是河工的号子,往来商客的呼唤声,妇人的捣衣声,粗鄙的调笑……偶尔也有迎来送往的吹吹打打和嘤嘤呀呀的青楼小姐送行赴京考生……
现时还没有孩童们争先恐后往水里折腾的扑通声,嬉闹声,讨饶声——那是进入盛夏后最迷人的声音,嘶鸣的蝉叫声里,哪怕只是水花儿的溅响,也是清凉的——如今只不过才是春天,风中更多的还是牧童的短笛声与鸟儿啾啾的和鸣——就像当年在赤城山上……
年轻道士听着一路上传来的种种响动,想到这里的时候,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抹轻松的微笑,仿佛看见了当年在山上与众师兄弟、师姐妹暮鼓晨钟的情形……
“呵!”年轻道士突然神色一冷,轻哼一声,右手自双膝间一拂。
只见一截巴掌大的枯黄桃木短剑如同一尾鲤鱼,悄然迎风而坠,落入年轻道士盘坐的蛤蟆石下碧绿清幽的江水中。
那桃木短剑落水之时还是轻抛抛的,仿佛一段朽木。
然触水即涨,须臾间竟变作小舟大小的一支桃木大剑,咻咻飞驰间自携带一股金石之气,化作一道金光往江心疾冲而去。
一路激起无数水花,如一道入水的利矛,刺破暗流涌动的江面,直指江心处暗藏无数凶险的一滩礁石!
“轰!”一声惊天巨响,自江心处传来。
那桃木所化利矛,还未射中水中异物,竟已在半道被一道凭空出现的巨浪所阻,更激起无数浪花。
渡口边停靠的一众小渔船更是被这巨浪余波冲得横七竖八、东倒西歪,彼此碰撞间砰砰乱响,几欲粉碎。
渡口边的一众百姓,虽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面无人色,却尽皆在惊慌之余,纷纷赶往渡口边,一处由几块巨大青石堆聚而成的乱石堆。
那石堆边有几棵数人才可合抱,树根粗虬盘卧的黄葛树,原本是一处远远地眺望送行的好地方,此时却是远远围观的好去处。
仿佛那刚才还是惊天霹雳的巨响,不过是头上的一道空雷——眼前的热闹只要没有刀子真的从天上掉下来,那就不过是这渡口码头终年不断上演的场场好戏!
错过岂不可惜?
“看!又是那个瞎子道士!”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呼道。
周围众人闻言纷纷转过头去。
只见那年轻道士如大鸟展翅,自岸边的蛤蟆石上拔地而起,直往江心飞去。
一身颜色陈旧的道袍随江风鼓起,仿佛老大一张帆,卖相竟跟江湖说书人口中的神人风采极度般配!
“幺不倒台!”
“先人板板!弄远都飙过去了!”
“幺咧!好扎劲!”
“狗日的好凶!”
“入你先人!”
“咦?你个麻痞!搞捶!”
“你龟儿踩倒老子的脚咾!”
“龟儿子的你还踢到老子们的脚杆咾!”
但闻围观众人一阵惊呼乱叫,既有惊叹那年轻道人冲天而去的普通百姓与江湖镖师。
又有一言不合就开骂的地痞流氓。言语间颇有几分元汉之地百濮族人土话俚语的胡搅蛮缠。
“开打了!开打了!”又有站在路边黄葛树上高处的人焦急急的吼道。
“嚯哟!”伴随众人的一声惊呼,人群中置气争执的那一撮“下里巴人”顿时又丢下怒火,齐齐怪叫大喊道:“哪里?哪里!”
“看嘛!”那黄葛树上藏身的人往大江中一指,笑呵呵地转过头俯瞰着那几个因扯皮闹事而失去有利地形的傻子。
岸上众人远远看去——
只见那年轻道士,并非如寻常江湖侠客那般凭借一口真气,踏浪疾行,急冲至江心。
而是双脚作登天梯状踢踏腾空而起,仿佛脚下有一道无形巨力托举着他凌空而立。
但见他虚空飞渡至江心上空后,左手擎天托举引来无数天地之气。
右手挥动衣袖,以掌为笔,以气为纸。
举手投足间,一道巨大的金色灵符自脚下缓缓显现。
一股碧绿的江水更被他右手掌中气机牵引,竟自江中倒卷起,犹如一道数尺粗细的水龙,滚滚盘旋直冲向半空之中!
那呼啸水龙中漩涡激起,依稀可见一道黑色的蛇影,背脊上扇动着无数张黝黑冰冷的刺鳍,发出尖厉的嘶吼,不断在水中挣扎盘旋,直冲至离瞎子道士右手掌心仅有寸余之处。
而那方寸间的距离仿佛隐有雷池,任凭那水中异物如何翻腾,也不可逾越半步。
水龙顶端处更是清澈平静如一道水镜,水镜中灵雾袅绕,一条张牙舞爪的褐色蚓虫不断在水中沉浮闪动,激起阵阵涟漪。
“镇!”年轻道士低喝一声后,左手结印一收,猛地往水中一按!
只听得“咚”地一声巨响,水中那道黑色的身影连同那水龙雷池尽皆消失不见。
只留下漫天的雨雾,散落弥漫在依然暗自翻滚不已的汹涌江水上。
这水雾被那远处山巅上斜射过来的阳光一照,竟生出一段段零散凋落的七彩虹光。
岸边的“扯皮一撮人”听得震天轰响,好容易在人群中挤得一身臭汗,觑了个空地,如那水边的鸬鹚般,争先恐后地杀出重围伸长了脖子站作一排,却只遥遥看到自己人口中那个“瞎道士”,早已完事收工,跌落了云头,正在江心礁石上负手而立,摆出一副江湖中人最平常的抬头“思静勿问静谁”造型,顿时又彼此瞪起了大眼小眼,大呼小叫了起来。
“看!变天了!”忽然又有人大呼道。
众人这才惊觉原本接近正午时分,响晴的天,忽然就有一片黑压压的乌云,自大江上游的群山间往眼前压了过来。
兴许不到盏茶功夫,那黑云即将压上众人身后的城头。
“轰!隆!”仿佛印证着众人的眼光,一道蜿蜒粗壮的红色闪电在天际一闪而逝后,天地间竟有一股被这惊雷灼伤的刺鼻气息。
一声霹雳如裂帛之势嚓嚓嚓嚓地自数里外的黑云中传来。
而后无数惊雷劈天盖地而来轰鸣浩荡,绵绵不断,大有烈烈之势,仿佛天地间有一道无形的巨斧要将这方江流河山劈作碎片!
惊蛰日,积蓄一冬的天地生发之气,终于厚积薄发化为春雷滚滚而来!
被巨雷惊醒的天地万物,在这突如其来的惊雷面前,尽皆有感于天怒如斯,天怒如然。
渡口上原本观看热闹的人群顿时如同被天雷炸焦的鸟儿,吓得纷纷往城内跑去,唯恐跑得慢了被天雷劈中那心间藏着的龌龊。
那江心石梁上,年轻道士衣袂飘飘临风而立,面带莫名的笑意。
只见道士伸手自水中轻轻捞起已碎作几段的桃木残剑,托在掌间。
仰面长叹一声后,另一手将发髻间那根似有龙鳞纹饰的乌色木簪轻轻取下。
口中念念有词,那乌色发簪上的暗红色龙鳞纹饰竟应声而动,如同活了过来一般,化作一道道血光缓缓流动。
道士口中清喝一声“疾”,右手并作剑指,那龙鳞乌木簪顿时在指尖飞旋不已,“哔”地发出一道破空之声,带起一缕白色气劲,迎风直指天上黑云而去。
黑云似有感应,无数金光自云中闪现,而后惊雷滚滚,仿佛要将天都劈出一道口子来!
那原本疾射而去的龙鳞乌木簪被云中一道金雷击中,竟嚓嚓作响地焚烧了起来。
须臾悲鸣一声,化作一道黑烟,消散在江中大风中。
而金雷劈落来物后威势不绝,一闪即至,如一条金色的神罚雷蛇,带着刺眼电光和霹雳之声,直指年轻道士的面门!
电光火石之间,那原本消散不见的龙鳞乌木簪竟猛然出现在道士头顶处。
如一道利剑,咔嚓一声斩断了年轻道士面前无数张牙舞爪的金色狂雷。
那些被斩断的雷电,来不及散尽道道威能,猛然将道士的一头散发丝丝缕缕牵引,漂浮在半空之中。
远远望去如同一道雷神之笞,在大江中鞭打出了一只修炼了千年的人形长毛刺猬怪。
似乎是为天上惊雷造势,远处的大江上游,渐渐出现一道横扫大江的白线,白线下方隐隐可见的汹涌翻滚的浑浊激流。
无数虾鱼蟹蚌鳅鳝蛇虫沉浮裹挟在黄色的洪流中滚滚而来,遇石吞石遇山撞山。
轰隆劈啪的呼啸之中,大江两岸石涧上,无数扎根悬崖的野树枯藤,被道道气浪摧毁。
眼前惨烈的景象,更为山洪狂潮平添了几分的威势。
轰轰烈烈的洪水声浪中,更夹杂有无数摄人心魄的厉声尖叫。
一种难以名状的危险气机,潜伏在这喧嚣狂暴的江水之下。
“好算计!”年轻道士冷哼一声,侧脸聆听着河中动静。
头顶那根灵性十足,可攻可守的龙鳞乌木簪,被他捏作一枚绕指而缠的龙鳞乌木戒,收回右手指间。
此物明显是一件难得的宝物,奈何被天雷击落在先,又斩落雷线在后,其灵识大损,眼下情景已难堪大用。
暴涨的江水之中隐藏的巨物,似乎对这年轻道士的种种手段颇为了解,先设法毁其桃木剑,再命妖物填其镇妖雷池,复又挟天雷之势以破其龙鳞乌木宝物。
这无疑是既断其手足,使之无矛;又毁其长城,使之无盾。
眼下群妖汹汹、声色俱厉,把此间天地最大的威胁隐于暗处。
又兴风作浪将年轻道士与不远处渡口上惊慌失措的百姓捆在一起,置于明处。
若这年轻道士破浪而行降妖除魔,则敌明我暗,恐有不测之祸;若他排山倒海要为世人抗那天灾天劫,则螳臂当车,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众妖物瞒天过海,冲破道士身后那道天堑,作那鱼跃龙门的登天之举,夺那天地福泽气运。
这妖物果真如那年轻道士所言,好算计!
江水如烈油遇水,翻滚如雷,亦如年轻道士的心情澎湃,作鼓雷鸣。
年轻道士身后大江环绕的万仞绝壁之上,前人所刻斗大的“夔門”二字,被天空中淅淅沥沥开始洒落的雨滴淋湿,字上原本斑驳暗淡的朱红颜色,竟妖异地散发出一种血腥之气。
那孤立了亿万万年的绝壁之下,仿佛有无数被永世囚禁的怨恨恶灵,欲冲破那如灼灼大日的封印,重返这声色迷离的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