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离咸阳果真不远,待江一浑浑噩噩地一梦醒来,已瞧得见秦宫庞大的建筑群。
已经入夜了,盖聂……应该醒了吧。
一路且行且停地进了皇宫,夏无且安排好一切,领着他往住处走去。
曲折盘桓的长廊出乎意料地漫长,廊边环绕着墨色的池水,池面上开满不知是真是假的白莲,映着月华与廊中烛火颤颤巍巍的荧光,宛如幻境。
江一沉默地抱着筑,胸膛紧贴着冰冷的亲身,一言不发地跟在夏无且后面。默默行了一刻钟左右,转过一个月门,夏无且终于停下。
“就是这里了。”
江一抬眼一看,沉默地走了过去。至门前,停下脚步,语气里半含着冷冷的笑意:“秦王……真的敢留我?”
夏无且恭恭敬敬地颔首:“这样礼坏乐崩的时代,高先生这样的琴师,世间难觅第二。”
“嬴政那样残暴的君王,恐怕才难觅第二。”江一冷冷丢下一句,推门而入。
夏无且苦笑着摇摇头:江一的恨意这也太过明显,叫他如何放心得下。
夏无且去面见秦王,到底要如何处置,片刻后便会知晓。
江一抱着筑斜倚在窗边,伸手撩开流淌坠地的流苏,向窗外望出去。
峥嵘崔巍的宫殿楼宇绵延数百里,望不到边际,庞大的建筑群像是蛰伏在黑暗中巨大的猛兽,高大的脊梁直要遮挡尽日月光华。这宫殿像是不见天日的地狱,不知道吞噬埋葬了多少怨恨与屈辱。
江一极尽目力远眺,微微眯起眼来——这样史无前例的巨大宫殿,还满足不了那个暴君的胃口?光是这一座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何况嬴政那个混蛋喜欢在每个被他占领的国家里都修上这么一座……
而现在,竟还不知节制地修建规模更甚的新朝宫?他当真不怕这宫殿迟早修翻他统领天下的基业?!
夏无且推门进来,见桌几上一动未动的饭菜,问:“高先生可是身体未愈,吃不下东西?”
江一摇摇头:“受不了这里的气味罢了。”
“哦?”夏无且吸一吸鼻。
“嗯……腐烂不堪的脂粉的气息,还参杂着刺鼻陈腐的血腥味,”江一淡淡地,看了一眼夏无且,
“——也有散发着臭恶的药草味,真是恶心至极。”
夏无且尴尬地笑笑,江一又道:“嬴政怎么说的?”
“高先生现在既然在秦宫,还是尊称一声陛下的好。”夏无且道,“陛下应允,明日便请高先生御前演奏,只是……”
“说。”江一蹙眉。
夏无且垂首:“陛下……要毁高先生双目。”
江一一楞,嘴角勾起个冷峻的弧度:“倒真是聪明。”
夏无且犹有不忍,也只得狠心,低头拜过,回身去取香料。
最后一眼,江一只能是站在窗边眺望。然而沉沉的夜幕紧紧压着秦宫高大的宫墙,断绝了一切可能传达的思念。
“以后,就看的不可能再看见笑了吧?”
十天。
江一还是不能像一个真正瞎子一样学会摸索着小心翼翼地走路。他走路的时候,脚步依旧迈得很大,然后总是碰到旁边的桌椅,青瓷滚落下来摔碎了一地。
很多时候他只是自顾自地从碎片上踩过去,半夜里赤着脚的时候也是如此,锋利的碎片刺入脚心时候的疼痛,仿佛完全感觉不到似的。
他唯一能准确地找到的,就是门的方向。门口不像窗户旁边那样挂着层层叠叠的垂幕,挡得阳光都射不进来。不被秦王召唤的闲暇时候,他开始习惯面无表情地抱着筑坐在门前,一坐便是一整天。
秦宫里串流而过的风异常冷冽,冬日里苍白无力的阳光落在身上也只觉得干燥烦闷。
十天,不过十天。可是江一觉得自己好像老了很多。他靠着门框,无意地敲着极简单的音符。是幼年故乡里孩童们传唱过的歌谣,原本以为遗忘在记忆深处了,近日却无端端清晰了起来。
不止是那些稚嫩的歌谣,连同记忆里曾经忽略掉的许多画面,也逐一地浮现在自己脑海里了。江一记起来了,很多事情都记起来了。自己曾爱不释手的某个工艺品,自己曾千方百计寻得的某个筑曲,自己曾偷偷摸摸做过的很多傻事。
他想起来了,那么多喜悦欢愉的片段他都想起来了,他很想找个人分享一下。
好乐器,可是,
终究不是荆轲曾亲手送他的那一个。
十天,只用了十天。
江一继而懒懒地微笑起来。才十天,他便赢得了秦王完全的信任。明日秦王赏雪,要他在五步之内的距离里,击筑。
“赏雪,赏雪……秦王真是好兴致,是不是?”江一抱了抱怀里的筑,灌满了铅筑十分沉重,像是一具毫无生息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