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一片临湖的空地上,王真与宁华公主席地而坐,相顾无言。
他们只是打量着对方,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可谁都不愿意做那个先开口的人,亦或他们彼此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宁华公主打造了自己的情报网,不知从哪获得的消息,竟在新郑发现了王真的足迹。
她知道,江渊从汴京带出来的那些兵马并不多,还不至于让京城被贼人钻了空子,皇上完全可以让江渊留下来协助厢军攻山。可他却并没有下这样的旨意,反而让江渊赶快返京。
那么这其中定有别的原因,宁华公主思来想去,觉得这个原因应该是王真。难道江渊急着回京就是要把王真秘密带回去吗?
在离开新郑的必经之路上,她截住了江渊。
江渊的兵马一共就那么多人,宁华公主又如何认不出自己的未婚夫,而王真也不想与她正面冲突,便主动站了出来。
他也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跟未婚妻好好谈一谈,让她不要再执迷不悟,与朝廷抗衡。
可宁华公主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她要与王真单独见面,不许军队跟着。
王真的心里还是相信她的,他知道她不会一开始就伤害自己,但他却不敢完全放手去赌,拿他们两人年少时的情意去赌那本细作花名册的安危。
他根本赌不起,也输不起。
最终,双方各退了一步,所有兵马原地扎营,只江渊一人陪同王真去见了宁华公主。
夕阳渐渐西下,余晖拉长了身影,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湖水清波微漾,在水中晕染开一团团殷红的霞光,连天边都一点点变红了。那抹绚烂的红倒映在两个人的眸中,他们仿佛能透过彼此的眼瞳,看到曾经炽热的青春,以及相逢在最美的时光里的那份短暂的温存。
眨眼间,夕阳落幕,余晖暗淡,周遭的一切忽然变得阴沉沉的,苍穹之下,渐渐没了灼热的气息和耀眼的光亮,唯余两个尘霜满面的人,注视着对方熟悉又陌生的脸。
十五年前,王真以丞相之子的身份入宫成为皇子的陪读,结识了与他年岁相当的宁华公主。皇子与公主们读书的课室在同一个院子里,只隔着一道门。
每日课前课后,他俩会在门前悄悄地对望一眼,少年笑容青涩,清朗端方,少女则微垂下眼眸,只红着脸转身走开。
后来,宁华公主十五岁及笄那年,先帝为她举行插簪之礼,意为成人。先帝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犹豫了半天不肯说出口,只羞涩地躲到了母妃的身后。
德妃笑着告诉先帝,宁华公主想要丞相之子王真做她的驸马。
先帝有些错愕,却又觉得理所应当。女儿已经长大成人,有自己喜欢的人再正常不过。他那时还不是一个只知道抱头逃命的亡国之君,他也希望女儿能嫁给一个真心对她好的男人,而不是拿公主的身份“强取豪夺”,逼迫王真。
于是,先帝暗中召见了王贤,告诉他公主的心意,而王贤自然也清楚儿子的想法。自打入宫做了陪读,王真每日回府后总会或多或少、有意无意地提及宁华公主,虽只是只言片语,但不乏对其的赞美与欣赏。
王贤知道,猪崽儿大了,会自己拱白菜了。可那是皇家菜园子里的白菜,也不是什么猪都能拱的。
王贤不想让别人觉得他的儿子想靠着公主上位,自己却不求上进,便请求皇上再给王真几年时间,待其考取功名,有所建树,再与公主正式拜堂成亲。
先帝也觉得此举甚妥,他也想让刚成人的女儿在身边多留几年,于是,宁华公主与王真便定下了亲事,却没有急着完婚。
然而,亲事定下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便相当于过了明路。王真开始明目张胆地给宁华公主送礼物,有香囊,有珠花,有钗环。
一开始,王真只是让自己的小厮将东西交给公主的婢女,或是央求跟宁华公主关系好的皇子从中转交。
再到后来,王真也收到了公主的几封亲笔书信,还有宫里御膳房做的点心。他们虽从未当面直言过心中的欢喜,但每件礼物、每封书信的交换之下,皆是细水长流的爱意。
不幸的是,世间虽广,好景难长。
几年后,无情的战火烧到了皇城脚下,他们来不及告别,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去向,一夜之间,便是天翻地覆。
他遵从父命,去了塞北卧底;她不幸被俘,成了敌人的姬妾。可他一直以为她已经随先帝去了汴京安身,而她也一直以为他随王贤去了汴京继续辅佐先帝。
失之交臂之下,两个人的人生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曾经一步之遥,便是枕边人;而今年月蹉跎,沦作萍水客。
都道塞外朔风凛冽,久居北地的王真早已退却少年时的风采,取而代之的是小麦色的面庞和下巴上的一层胡茬。至于宁华公主,那双曾经满载过星河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奕奕,只像一个苦大仇深的妇人般凝望着王真。
那一刻,王真明白了,从长安沦陷之日起,就注定了他们的道分镳扬。这不是他的错,更不是她的错,只是世道终究无法将美满给到每一个人。
有些人,注定是要身负遗憾的。
“王真。”
公主终于沙哑着嗓子开口道:
“我知道,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新郑。”
王真迟疑了一瞬,生怕她问及一些朝中机密,便故意岔开了话题:
“殿下要单独与臣会面,竟只是为了说这些?”
“不然呢?”
宁华公主挑了挑眉,直言道:
“王真,我不喜欢你叫我殿下,我已经不是尊贵的公主殿下了!”
“世道之纷乱,岂是公主一个小女子可以左右的?公主莫要自轻自贱。”
他想告诉宁华公主,他并不在意她的过去,如果她愿意交出翡翠石,不再阻挠大周与回纥的邦交,不再给新朝添乱,他愿意在回到汴京后向皇上求情,哪怕她做不了公主了,还可以做他的妻。
可王真到底低估了宁华公主的野心,她偷走翡翠石,又何止是为了添乱那么简单。
宁华公主望着眼前满心诚挚的男人,却轻轻牵起唇角,冷笑道:
“王真,你等我把话说完。你不要叫我殿下,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希望你叫我陛下。”
此话一出,便连倒背着手立在不远处的江渊都心头一颤。
这个女人怕是真疯了。
史书中临朝称制的太后倒是有几个,可登基称帝的女人至今还只有武皇,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更何况后世男子对武皇的评说亦不甚公允,颇有微词。
宁华公主放着帝姬的身份不要,何苦非要走上这条不归路?
江渊想不明白,可王真却知道。她在向命运抗争,向委身敌人的那八年抗争,她偏要走这样的极端,哪怕胜算甚微。
王真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曾经的爱人,他心中还怀揣着当年那份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虽然这份青涩的爱已不再如少年时那般炽热,可王真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们仅有的那段短暂的美好回忆。
哪怕这些年他又遇见了侯琬瑜那样明媚而热烈的女子,他也曾在孤寂无力的岁月里被侯琬瑜蓬勃的生命力感染,可他却始终恪守着那份未曾完成的婚约,幻想着有朝一日还能兑现这份沉默的誓言。
可宁华公主见了他,似乎已不肯再提当年情,只一步步逼问着王真死守的那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