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8 夏 正是伏旱,又近中午,酷热难耐。 蔡敏敏一手撩起挂在脖子上那条发黄带着污垢的毛巾,擦了擦从额头滑下的汗,另一只手不停歇地翻炒着大锅中有些发蔫发黄的小青菜。加入两大碗的冷水后,听着“呲啦呲啦”的油声在脆响过后归于沉寂,蔡敏敏的心也松了下来。 她取下脖子间挂的毛巾,放入另一个洗菜的水桶中拧了一把,凉水在这样的天气下,早已成了温水,没有放进凉棚下的冷水,这会儿更是成了一桶有些发烫的热水。 蔡敏敏重新又把带着湿意的毛巾挂到了脖子上,然后麻利地切开番茄,一个又一个。苍蝇寻着味道而来,蔡敏敏不耐地拿手挥开。 这是一个工地,而蔡敏敏在这个工地的露天食堂已工作了两个月有余,即使工作辛苦,她却依旧感到幸运,因为这儿的工资远比她做清洁工的时候高。 番茄汤沸腾后,蔡敏敏放入了盐,尝了一下咸淡之后,刚刚放下大勺,就远远见着工地的工人们已经拿着不锈钢的大碗朝这里走来。早到的工人,帮着她把装着菜的大盆端了出来,然后蔡敏敏拿着勺子一位接一位地打菜。工地伙食简单,一个青菜,一个土豆丝,还有一个掺杂了面粉揉成的肉圆,番茄汤自取,不限。 因为劳动强度大,工人们吃着快且多,不到五分钟,饭桶里的饭已经所剩无几,等到全部吃完,就已经看着饭桶边缘还剩一些。 蔡敏敏收拾了一半之后,拿出了自己的碗,刮了刮饭桶的边缘,勉强凑了一碗,倒了剩下的菜汤,拌了拌饭,就着早就藏起来的两粒肉圆呼啦啦地吃完了,满足地打了一个嗝之后,把盛汤的桶斜过来舀了一勺,过了过嘴,这才慢慢悠悠地把剩下的活做完。 一看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两点,蔡敏敏解下了围裙,回到了工地不远处的一个窝棚。这还是包工头老婆看她可怜,让工人们给她搭的,除了一张行军床,还有她的几包行礼,别无他物。 蔡敏敏已经很满足,毕竟不用花钱还能有个住的地方。 蔡敏敏接了些自来水端着回到了窝棚,洗了把脸又擦了擦身,这才躺到床上,拿起枕头旁的蒲扇,扇着风,又顺手拿起捡回来的一面有些裂痕的镜子。 镜子里的女人黝黑而又苍老,凌乱的发丝中夹杂着些许白发。她摸了摸脸,粗糙、满是皱纹,叹了一声,她今年才39啊,40都没到,就已经像个60岁的老人了。 可是生活没有给蔡敏敏过多沉浸在悲天悯人的情绪之中,她疲累地放下了镜子,然后翻了个身,沉沉地睡过去。 不知几时,破败的小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浓重的酒味夹杂着多日不洗澡的酸臭味。 单薄的行军床,因为另一个人的重量往下一沉。蔡敏敏知道是谁,连身都没有翻。 “离婚吧。”男人抖着腿,似乎正在吸烟,声音沙哑又含糊不清,但是“离婚”二字,蔡敏敏听得清晰。 她有些激动地坐了起来,“你说什么?!”因为只穿了一件背心,虽然脸和脖子间被晒得黝黑,可胸口那一部分却还白皙,男人吸了一口烟,手伸向她的前胸,露着一口黄牙,调笑地说,“这么多年夫妻,就这么盼着离婚?” 蔡敏敏推开他的手,从床上下来,拿起放在墙角的塑料杯,里面是隔夜的凉白开,她“咕咚咕咚”地喝干了一杯,“我现在手里可没钱,斌斌十五了,开学就得上中专,学费就得5000,还不算生活费,你要还算是他爸,就不要再没日没夜地赌!没钱了就逼着我要钱!” “急什么,我这次来,可没想跟你要钱,你不老吵着要跟我离婚?行,这次就遂了你的心,我协议书都带来了。” 蔡敏敏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那个不修边幅的邋遢男人,他的丈夫,孙立,已经完全找不出年轻时的精气神。 刚结婚之初,两个人的日子虽然也难,但还能看到希望。可在孙立陷入赌博的深渊之后,所有的曙光一下子消失了,他没日没夜地赌,完全不顾老婆孩子,没钱了就找蔡敏敏要,直到后来,蔡敏敏拿不出一分钱,孙立就去借高利贷,祖宅那一套房子卖了之后,还是补不上他的空缺。即便这样,他依旧醉心于赌,蔡敏敏成天提心吊胆带着儿子四处躲债。原本指着儿子斌斌能翻身,可总是事与愿违,斌斌成绩不好,而且性格很像孙立,吹牛说大话,心思完全不在读书上。可蔡敏敏知道学历是多重要,她吃心费苦地给他找了一个不看中考成绩的中专,到时候念完书出来,至少有个中专文凭在手。 蔡敏敏看着孙立从汗衫口袋里掏出了几张皱皱的纸,蔡敏敏犹疑地一把拿过,她一字一句地看着,看到上面写着甲方自动放弃夫妻共同财产,儿子的抚养权归甲方所有。 蔡敏敏冷笑了一声,这离婚协议书写得像模像样,也不知道谁给他写的,还自动放弃夫妻共同财产,他们之间哪还有什么共同财产? “儿子你养?” “斌斌是我儿子,我孙家的根苗,当然得跟我。” “你养得起吗?”蔡敏敏白了他一眼,心里是十分的鄙视。 孙立听着她嘲讽的话,有些不耐烦,站了起来,一把夺过协议书,然后平铺好,“多说什么废话,你赶紧签了字,明天早上就回老家离婚!”说完之后,又从裤兜里摸出一支水笔来,拍在了行军床上。 这次轮到蔡敏敏一愣,她很是疑惑这孙立竟然铁了心要离婚了。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求着跟他离婚,可孙立怎么也不肯,毕竟,蔡敏敏还能干活,是一棵摇钱树,没了这棵摇钱树,他要怎么过他的潇洒人生? 现在时机难得,蔡敏敏也没有多想,蹲着签了字,又把协议书给了孙立,“真高兴你想明白了。斌斌你要是带不了,还让我带。你放心好了,斌斌不改姓,我可不像你一样,那么不要脸。” 孙立“呵呵”笑了一声,收好了协议书,再次放回了汗衫兜里。 “明天你请个假,我在车站等你。” “我等这一天可是等了十几年,我就算爬也会爬过去,你大可放心。” 孙立走了,蔡敏敏坐在床上拿着蒲扇扇着,总觉得这孙立哪儿都不对劲,可一想到能摆脱他,心情又痛快起来。 第二天一早,在工头老婆的不满声中,蔡敏敏坐着公交车到了长途汽车站,孙立果然已经在候车室等着她了。 蔡敏敏买了两张回老家的汽车票之后,闲适地享受着候车室里的空调凉风。工地上别说空调,连电扇都没有,蔡敏敏夜里都会被热醒好几次。 听着乘务员报了车号,蔡敏敏这才回过神来,她已经在幻想着和孙立离婚之后的幸福生活了。 老家的民政局早就换了地方,两个人摸了一阵才找到了地点,也没什么沟通,甚至连办理离婚证的大姐连例行地劝解都省了,直接给两人利落地办好了离婚证。 出了大门,孙立举着离婚证,“蔡敏敏,咱俩今后可就没关系了,你是死是活可别赖上我。” 蔡敏敏冷笑一声,“孙立,你这话说反了吧。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嫁给了你。” 孙立“呵呵”笑了几声,叫了辆趴趴车,嘴角是掩藏不住的得意之色,“蔡敏敏,祝你过得幸福。” 蔡敏敏朝着他啐了一口,如果没有这个人渣,她一定会幸福!眼看着趴趴车绝尘而去,蔡敏敏犹豫了一会儿,去水果摊上买了一串香蕉。 她提着水果袋,犹豫着走向一处破旧的老小区。只是到了小区门口,蔡敏敏却实在走不进大门,好几年了,她都没有回来过一次。 只是也凑巧,自己的弟弟蔡鸿程竟然骑着一辆摩托车,头盔也没戴,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从小区冲出来。经过小水潭的时候,溅起的污水溅到了路人身上,一阵咒骂。 “蔡敏敏!你还知道回来!”蔡鸿程停下了摩托车,对着还呆站着的蔡敏敏厉声骂道。 “鸿程,怎么了?”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跟孙立那王八孙子还好着呢吧?” 蔡敏敏不懂他的意思,不知是要回答是还是不是。 “你倒是说话!哑巴了?!” “我刚跟孙立离婚。” “你说什么?!那个王八孙子!操他大爷!” “到底怎么了!” “你那王八丈夫特么中彩票了!五百万!要不是你那好儿子放出话来,谁都不知道那孙子发了财!妈的!劳资上门要钱竟然跑了!带着你儿子跑了!”蔡鸿程说得咬牙切齿。 蔡敏敏听到蔡鸿程的话,双腿一软,手中的香蕉顿时从手中滑落。她突然明白孙立为什么这么干脆利落地要跟她离婚,现在他有钱了,再也不需要她这个老妈子了,她就是被人蹬开的破鞋! “他刚回来跟你离婚是不是?那孙子!劳资去把他追回来!这钱也有你一半!” 蔡鸿程又骑车心急火燎地追了出去。 蔡敏敏浑浑噩噩地到了娘家门口,手上却没有一点力气,她坐在楼梯上。这套房子还是当年拆迁的时候分到的回迁房,本来有两套,可另外一套大一点的房子被孙立骗着卖掉了,正因为如此,蔡敏敏根本没有脸回娘家,因为她拿不出钱来。 门突然被打开,自己的侄女蔡靓哭着跑了出来,随后是自己的妈妈,她满头的白发,踉踉跄跄地跟在蔡靓身后。 “靓靓,这是怎么了?”蔡敏敏一把拉住蔡靓的胳膊。 蔡靓红着眼眶,一把甩开她的手,“滚啊!你个贱女人!都是因为你!” 蔡敏敏有些呆愣,只得抓住了妈妈郑巧惠。 “妈...” “你别叫我妈!我没你这个女儿!鸿程要是没了!你也跟着他一起去死!” 蔡敏敏听到这句话,顿时如雷击一般,鸿程要死了? 刚刚还在说要为她追回孙立,现在怎么就要死了? 蔡敏敏一路跟着他们到了医院。只是为时已晚,蔡鸿程已经被推入太平间。 蔡鸿程在追孙立的时候,闯红灯被一辆大卡车撞了,人当时就没了。现在来医院也不过是做最后的吊唁。 蔡敏敏坐在长椅上,有些恍惚,耳畔总有一个声音,都是因为你!都是你!是你害得这个家支离破碎!当然如果不是因为你非要上高中,最爱你的爸爸也不会一直不眠不休,最终因为操作失误失去了生命;如果没有非要嫁给孙立,妈妈的养老钱还有弟弟的一套房子也不会被他骗走!所有的不幸都是因她而起! 在妈妈和侄女的声嘶力竭中,她彷徨地走到医院顶楼。楼下熙熙攘攘,可在她的眼中却是空白一片,她眯着眼睛看了看那火辣的太阳,阳光正好。 蔡敏敏一跃而下,耳边风声呼啸,再一次睁眼,却是灰茫茫一片,或许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