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宗義看著她,略微驚訝:‘你氣的,是這個?’
‘唉,方才在城裡,鹽行的人聽顧家公子在這裡,便立即讓周先生跟我出來。想不到竟是沒有相信我的話,定是我說的不清楚。’神秀一臉愧疚。
‘智者不必自責。’顧宗義似乎毫不在意:‘顧家商人遍布九州,並非每人都見過東家。想必經年也遇到不少真的來佔便宜的,自然是要謹慎些。只是,這巨靈關,我們是無論如何也進不去了。’
易無憂嘆道:‘進不去,我們就只能繞著走。嗯,這城看著不大,周圍的山也不高,繞過去應該耽誤不了多少時日。’
顧宗義同意,並提議連夜趕路。易無憂附和。神秀也堅持與兩人同行。當下,三人提韁,往巨靈關右面的平緩山嶺出發。
繞過巨靈關,不久便是簡州治所-大同府。
*
簡州,大同府。
簡州最大河流名喚‘濟江’,最寬處達百丈。圍繞大同府北城而南下,注入平陸,分成無數涓涓細流,其上鹽井過百,特產飽滿如黍,晶瑩如玉的鹽粒。大同府因此,得以鹽自給,十分富庶。
城外西,北兩面,皆有山林為障,擋住高原刮來的風沙。城中房屋風格雖與東府相似,但多沙石垣墉,楊木樑柱,細看迥然不同。
城內有渠,引濟水入城。渠邊種滿槐樹,故名‘槐渠’。
槐渠,頗有景緻,因此兩岸匯聚大同府有名的秦樓楚館。其中有一‘綠珠亭’。此時華燈初上,下起薄雪,客人已摩肩如雲。
綠珠亭二樓的一間臨水雅座中,吃心上人坐在敞軒旁,正對雪夜,小酌。一桌之隔的南宮化羽頭也不抬,一口啃羊腿,一口吃肉羹。
吃心上人聲音沙啞,嫌棄道:‘這綠珠亭的鹽漬羊肉,鳥肉羹,冠絕簡州,是這個時節才有的美味。你狼吞虎咽,真是暴殄天物!’
南宮化羽白眼一翻,道:‘你不吃肉,卻又叫那麼多肉,才暴殄天物!’說著,朝在走廊來來往往的小二,道:‘小哥,再來點蒸餅!’
傳聞吃心上人愛吃嬰兒,但與他一路相處,南宮化羽才發覺,他其實不吃肉。
吃心上人摸了摸喉嚨上的傷疤,若有所思地道:‘怎麼,不怕老夫下毒了?’
南宮化羽沒有理會吃心上人的話,繼續埋頭‘苦’吃。他這樣,一是因為餓,二是想通了。他被挾持至此,多是日夜兼程,露宿荒野,只吃自己買來或摘取的食物,以致一路上有上頓,沒下頓。先前的激忿填膺,經過半月的沉澱,冷靜了。怒火,無濟於事。
吃心上人知道自己在見到弟妹前,不會逃走,所以連他的半把黃泉都沒有收走,又如何會對自己用毒。南宮化羽壓下無數次拔刀殺魔的衝動,不顧服喪期間不該吃肉,大口為日後的抗爭補充體力。
‘咯咯.....’一位風韻妖嬈的婦人端著一盤蒸餅走進房中:‘來綠珠亭,只為品嚐美食,才真的是暴殄天物!’
婦人滿頭珠花,隨著腳步,一顛一顫,讓人炫目。
‘有勞姐姐。’南宮化羽從婦人手中接過蒸餅。
婦人笑嗔:‘哥兒真會說話!’說著把門關上,坐到窗邊的桌案,為那一老一少斟酒。
吃心上人聲音一沈,道:‘方才聽到駝鈴,來了外地客商?’
婦人搖頭:‘是本地人。流沙幫的那群骯髒貨,剛從天山倒私鹽回來,像是撈了一筆。說有一個月沒聞肉味,不但叫了姑娘侍候洗澡,還要了許多酒菜。大夥忙好一陣,妾才來遲的。’
婦人口中的天山,不是山,是大同府以北二百里的萬里沙漠。其中郡縣多貧瘠。古時有商道,已沒落,因地勢廣闊高拔,彷彿突起一塊,所以稱天山。天山在簡州中部,把簡州一分為二,它的北邊是一處叫濟北的廣袤丘陵,招搖教攻占了濟北最富饒的五個郡縣。府兵與其對峙,已有年餘。
濟北,正是戰事前線。
‘原來如此。’吃心上人對此話題似乎失去興趣。
這時,婦人從袖中拿出一卷布軸,道:‘說起天山,上個月有人販子從那裡送來一雛兒。妾剛給她入了籍,可惜沒折騰幾下,就歿了。這個時候,還沒報官呢!上人,這是她的戶籍副本,和賣她到汲郡的契約。上人拿著這些,一路到汲郡,都會穩妥。就是......’她瞥向南宮化羽,掩口而笑:‘哥兒雖俊,但太高大,怎麼看都不像上面說的弱質荳蔻。臨走前,妾需為他好好裝扮!’
南宮化羽聽罷,寒毛一立,驚忖眼前老鴇竟是招搖教的人!除了賣毒散,還賣人?她方才說什麼,不小心把人打死了?漠視官府,草菅人命!看似美貌,卻是蛇蠍心腸!
他想說點什麼,卻聽吃心上人一臉鄙色地道:‘郭章老匹夫!仗不會打,淨弄些什麼行止控制!哼,這下惹來鹿都的紫策軍!就算一時保住了大同府,哼,我看他那個官位,是萬萬保不住了!對了,肅毒軍什麼時候離開大同府的?’他一邊問,一邊瞄向南宮化羽。
少年的耳朵果然豎了起來,聽那老鴇道:‘前日。他們沒有進城。留了五日。’
‘多少人?’
‘看拔營的陣勢,應該過萬。其中還有幾個三千寺的和尚。’
吃心上人沉吟道:‘嗯,離開鹿都時只有六七千......你確定,他們要去汲郡?’
‘我們混入義軍的人是這樣說的。’
‘汲郡,在天山的左麓,離前線不遠不近,兩,三日路程。但那裡並非關塞,只有郡尉的屯兵,人數不足兩千。奇怪,他們不去濟北,會合府兵的主力,去汲郡幹什麼?郭章呢?他沒有隨行,仍在大同府?’
‘不錯,府衙裡的眼線親眼所見。’
‘兩邊分頭行事,必有秘謀......’
南宮化羽暗自納悶,兩人竟在自己面前‘暢談’己方的細作。細想半刻,臉色一暗。
兩方對壘,派斥候細作潛入對方陣營,乃常有之事,如何利用才是樞機。只是,對方如此大方,不惜暴露綠珠亭是招搖教在大同府的奸細,定是篤定這些機密,被自己聽到,也無礙大局。他們是認為-自己不會活著從他們手下逃出!
吃心上人沉默片刻,又道:‘無妨,反正順路,老夫這就去一探汲郡!’說著,飲下一盞,道:‘不眛呢?如今何處?’
不眛,乃毒龍袈裟的佛號。南宮化羽聽到,想起弟妹仍在那個和尚的身邊,心中一顫。
‘巨靈關有人見過他。但他好像,沒進大同府。想必是直奔......’老鴇忽然止住,看了南宮化羽一眼,道:‘那個地方了。’
吃心上人點頭:‘夜長夢多。他這樣也好。’
‘上人......’老鴇的語氣突然遲疑:‘春玉,見不眛沒進城,就離開了這裡,走了好幾日了。妾知道,這違反你的命令,但她只是想早些見到不眛......’
‘哼,虧得老夫為她千里奔波!狼心狗肺的東西!’吃心上人把酒杯重重一放,南宮化羽感到桌案一震,壓在上面的手肘也微微發疼。
老鴇說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又逗留了一會兒,藉著為房中添炭的機會,離開雅座。
雪霰淅淅瀝瀝,落入街上槐樹。樹上的彩燈,照得吃心上人的老臉時紅時綠。南宮化羽突然覺得眼前的惡魔似乎心事重重,雖面目可憎,竟有了一絲人氣。填飽肚子的他,盯了一會兒,忽然問:‘你要帶我去汲郡,可毒龍帶著我的弟妹去了‘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是什麼地方?’
吃心上人回過神來,眼睛一瞇,笑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別著急,我們也會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