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城十里外,西風鎮,寶鼎寺。
四年了,神秀第一次回到寶鼎寺。
寶鼎寺,雖然出了三千寺的住持八荒和尚,以及智者神童,這般佛家名人,因地處荒僻,並非香火鼎盛的大廟宇。
神秀的師父不過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老和尚。數年前已圓寂。
主持隕歿,同門出走,寶鼎寺如今只剩下五六個比丘。神秀一回來,他們都十分歡欣,以為他會帶來鹿都皇室的賞賜。覷見神秀的兩手空空,衣服蒙塵時,口中客氣,暗中卻在抱怨:老和尚帶出來的,盡是些忘恩負義的!
神秀洞察同門的心思,不願與他們糾纏,徑直來到師父老和尚的禪房,一板一眼地打掃整理,打坐緬懷。可惜,無論他如何嘗試,心仍不能靜下來,塵封記憶中的一幕幕,每每湧上心頭......
寶鼎寺外的樹林,一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女童,五六歲模樣,躺在一棵樹下,似乎在午睡。翻身的空隙,眼角瞄到寺廟門口。驀然瞧見正在跨過寺門的一群和尚,彷彿喜從天降,爬了起來,三步併作兩步地跑來。
女童雙手沾滿顏料,衝到僧人跟前,跪下不住地磕頭。
僧人們個個面露嫌惡,掩鼻避開女童,生怕她手上的污穢會染髒自己的衣袍。
眾人急匆匆地走進寺門,只有神秀立在原地。當時只有六七歲的神秀。女童見狀,把心一橫,不顧一切地伸手抓進眼前小和尚的衣袖,似乎在找東西。
神秀沒有在意女童手掌的污穢色漬,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摸索,只是喃喃道:‘我袍子裡沒有食物。你不用找了。’
女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光芒一暗,正要悻悻走開,不料卻被神秀拉著了手。
‘我只剩這個了。’神秀從背上的行囊中取出一塊餅:‘給。’
女童怔怔地盯著他,半餉才接過餅,隨即哐當地又叩了一個頭。就在此時,神秀身後衝出數人。劈頭蓋臉地一上來,便給了女童一腳!
女童連痛喊都未來得及,已被踢翻,滾落山坡。
‘打死這個小啞巴!偷東西,偷到世子身上來了!’來人惡狠狠地道。
‘她沒有偷,那個餅,是我給她的。’神秀稚嫩的聲音急道。
‘世子,你怎麼護著這個小賊?她和她阿翁一個樣,不是好人。他們用顏料製假寶石,不知誆了多少錢!她阿翁死了,年紀小小,就學人偷東西,活該被人打死!’
‘我說了,她沒有偷!是我給她的!’神秀追去,想確認女童是否受傷。無奈,女童弱小的身影翕忽一閃,消失樹後,彷彿從未出現過。
一同不見的,還有那塊餅。
‘世子啊,現在人人都沒吃的,就不要再給那小乞兒騙了!’
‘是啊,世子,如果不是王妃省著自己的口糧,讓我們送來給寺裏,你和你的師兄弟們,都會餓肚子的,唉,怎麼就這樣糟蹋呢.....’
…....
彎彎月牙,娃娃睡啊,青青莪蒿,螢蟲飛高。
阿翁挑擔,日守石灘,取來流玉,為子換糖!
彎彎月牙,娃娃睡啊,榛榛荊棘,螽斯翅響。
阿母剪燭,夜坐西窗,碎石鑲鈿,為子作裳!
…...
故地重游,舊恨新仇,記憶如鐵爪,箍緊心頭,令神秀窒息。
他無力地癱在蒲團上,喘著大氣,鼻尖突然聞到一股淡淡桂香。
暮春之時,荒山孤廟,何來桂花?
洶洶心魔,何處成佛?
透不過氣來的他,魔怔般走出房間......
*
晚鐘裊裊,夜霾遮山。寶鼎寺稀疏的燈火,是方圓十里唯一的亮光。
山腰的石亭幽暗冷清,一盞孤燈霍然出現,彷彿山妖突然睜開的眼睛。
‘毒龍袈裟’不眛和尚,把點燃的油燈放在亭子石欄的背風處。身後的捲髮中年大漢操著異域口音,用紫孝話道:‘你說,他們會來?’
不眛臉色陰沉,淡淡道:‘奔走數日,我回來的消息已經傳開。若他們看到我留在城中各處的暗號,今晚便會來此相聚。若不來,就表示已經離開了滄城,那我也無能為力。’
捲髮大漢頷首:‘好,我們就等一晚。’
原來兩人正在找不眛當年藩邸的某些家臣。那些人都是當初跟隨八荒和尚一起進入明王府的。玉邪王認為他們是沃族人,所以派人前來收服。
半盞茶後,茫茫暗夜中,果然出現接應的燈光。是有人提著燈籠,正往這邊來。只是,那人像是從山上而來,也就是,寶鼎寺的方向。
不眛瞇著眼睛,仔細觀察來人。待看清來人的長相,立即心頭大震,激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