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州，萬壽城，太守府書房。

郎中令喬清風念完不久前從紫華庭傳來的敕令，一臉不解：‘聖上將守衛京畿的伏火軍五千人，調至方州戍邊？就算幾月前出現在我們方州的，真是六方斥候，眾位不覺多此一舉？方州與羅暮部接壤的雪域，都是巔崖峻谷，敵軍縱有心，也難以攀越；再者，我們不是和六方在和談嗎？’

方誠碩在一旁煮茶，聞言道：‘鎮國公與玉邪王雖在和談，可紫華庭要玉邪王俯首稱臣，而玉邪王只願重修邊界，說句不該說的話，雙方訴求乃風馬牛不相及，這和談，不知要談到何時！唯一好處，便是雙方以風輪平原中間為界，按兵不動。這畢竟不是真正休兵，所以聖上要在此期間，加強邊界戍防。不過，京畿紫策軍離開鹿州，確實多年未曾出現。’

長史劉叔重道：‘方先生所言然也。聖上因此駁回我州增加屯兵的請求，想必也有鎖門關官道已通，兩地調兵，方便不少的緣由。’

都尉呂克禮，在鹿都時發作的毒瘡已恢復，已回到方州太守府，頷首道：‘伏火軍來方州，用度一半由兵部所出，於方州有益無害，何樂而不為？’

喬清風見比自己年長的同僚一個個如此安心，只得坦言：‘吉，也許是杞人憂天，但這五千伏火將士，多是太相親穆國公的林氏子弟，九原貴族來方州駐守，恐怕心高氣傲，難以管束。諸位莫忘，焦世奕在方州巡察多年，雖還算安守本分，可他在鹿都為官時，曾投靠林氏。那五千伏火軍一到，難保不會認為這是紫華庭助長他勢力之舉，從而企圖干涉方州內政？’

‘焦御史若有此大志.......’方誠碩失聲道：‘斷不會為博得一酲轉馬樓的新酒，此刻在明鏡湖畔，絞盡腦汁地為‘瓊漿’題詞了，呵呵！’

眾人聞言，相視一笑，只有易君鸞怔怔地看著手中書信，一言不發。

‘太守，發生何事？’喬清風斂起笑容，問道。

易君鸞臉色微白：‘剛來的鹿都邸報，肅毒軍在簡州天山地域遇伏，七成被滅，冥靈侯率餘下將士，棄營出逃，連同勝澤軍，不知所蹤！冥靈侯遁走，原因不明，只知離開前，將參軍顧裔，於軍前斬首！’

眾人大驚，啞口無言。良久，方誠碩捻鬚，自言自語地道：‘機關師......冥靈侯......他怎麼殺了顧裔？那不是太安小姐的夫婿？明日是兩人大婚......’

易君鸞面若死灰，緊握邸報的手，暴起一條條青筋，心中默念：-

元瑾，這就是你所謂的天下板蕩？你終於按耐不住了！

她一時激動，竟沒留意案上一封書信飄落地面角落。那書信，正是侄子易無待的來信，告知她，易無憂在東海失蹤的消息。

*

大霧無邊無際。

樓船無聲無息，滑過海面，彷彿隨波而行。

船上只有三種人：-

削髮赤足，一身襤褸的奴隸；

袒胸露背，塗脂抹粉的娼妓；

穿魚皮窄袖長衣，踩兩齒木屐，頭裹藍色頭巾，腰纏鉤索鐵叉的大漢-東海最兇惡的海盜。

大船其實人不少，卻總是寂靜。海盜飲酒，宣淫，鬥毆，卻極為節制，不願多發半點響動。

易無憂與那些十二三歲少年，是被一位瞎眼老人帶上樓船的。

甫登船，便被告知，不得喧鬧，否則將被割掉舌頭。他們被關進最底部的船艙。裡面一股子的汗臭屎尿氣味，伸手不見五指。一群人蜷縮在此，又餓又渴。

不知過了多久，即將虛脫的他們被粗暴地推出船艙。走到甲板，幾乎要爛在手腕上的繩子，終於被鬆開。在指令下，他們自行一個個爬下搭在船舷邊的漁網，順勢跳進一艘小舟。十來人瑟瑟發抖，又擠到一隻小船上。帶路的瞎眼老人也上了他們的船。

四周海面，原來還停泊了許多艘相似的小船。

奴隸從樓船上搬下蔬果菜品，器皿用具，裝入小船。妓女和海盜也相繼登上小船。

海上霧氣不退，頭頂隱隱電閃雷鳴，不見天日，上百人搭乘二十來艘小舟，在陰霾中，離開樓船，緩緩向前。

易無憂環顧左右，有回到原地的感覺，正疑惑不已，身旁一名同伴不知覷見什麼，失聲呼喊。啪的一聲，即被瞎眼老人抽了一鞭，噴出兩顆血牙！

老人看不見，耳朵靈得很，鞭法也極其狠辣。船上無人再敢出聲，驚恐氛圍卻愈發濃厚。數名少年全身發抖，連牙齒也在咯咯打顫。易無憂順著他們的目光，探頭往水中看去，全身寒毛登時一倒！

包圍小船的海水黑不溜秋，渾濁不堪，一個人頭漂過，發紫腫脹的頭皮，黏著幾縷髮絲，散在水面，宛如抓替死鬼的鬼爪。餘下的半顆眼珠，翻了出來，蒼白無力地回望著易無憂。

倏然，小舟上哭喊聲此起彼落！瞎眼老人頻頻揚鞭，也禁不住少年們被嚇壞了的慘叫！

原來不知何時，水中開始出現礁石，大的如小屋，小的如筍尖。白浪黑礁之間，矗立無數根血跡斑駁的木樁。木樁上，竟綁著人！他們不知是死是活，半身浸在海裡，腰間以下已無完體！水中皆是斷腸腐肉，腥臭沖天。

徘徊木樁之間，沉浮水中的，赫然是一排排青色獠牙，以及一對對裂縫般的綠色眼珠！

是鱷魚！

它們潛伏海面，靜若枯木，不知是否因為吃飽，竟任由一艘艘小舟，完整無缺地滑過礁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