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英哇的一聲崩潰,哭著開始解釋,最後雙膝一屈,匍匐道:‘不要恨我!不要怪我!只有你出現了,法術才算成功。只有這樣,主人才不用再打人,我們就都.....就都得救了!’
初時見面那個就算身處逆境也不屈不饒的少年,竟自甘如此,易無憂的心一陣抽搐,少頃怒道:‘荒唐至極!什麼瘋人裝神弄鬼?什麼神仙法術,要濫殺無辜,以命換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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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直為犀人治病,還有空閒把島上的事情查清楚?’楚婆目露讚許地道:‘難得啊!你打聽得還算仔細,島上除了西面,岸邊不是懸崖峭壁,就是暗礁險灘,不能靠船。而唯一的港口-短短一截的西灘,近海卻都是土龍。那些土龍,是鮫人特意養的,常年餓著,會啃食任何落水的東西,可它們害怕血漆樹樹脂的氣味,所以從西灘出去的船,需塗上血漆。你一直找血漆,那船呢?在屍神島,藏一隻船,可不比血漆來得容易。’
‘我沒有船。’李雄章坦言。
‘沒有船?’楚婆老眉一皺,惱道:‘那你打算怎麼回去.....’
‘就算我有船,也走不出附近終年不散的大霧。’李雄章解釋道:‘據我所知,知道出島航路的,只有幾位上了年歲的九珠鮫人。他們不可能為我駕船。所以,我準備將血漆塗在貼身衣物上,游出海,登上鬼船!’
楚婆倒吸一口涼氣,顯然被李雄章的大膽嚇到:‘藏身鬼船,已經不易,而且血漆有毒,染上肌膚.....’想起李雄章的身分,她突然緘口。
‘輕者紅腫,重者糜爛。’李雄章接道:‘我只游到鬼船,時間不會太久,毒傷不會太重,比起回到紫孝,這點皮肉之苦,或鬼船如何凶險,都微不足道。我必須盡快回去,此事生死攸關!我不得不冒險。’他將自己的計畫全盤托出後,看著對方:‘婆婆,若助我脫逃,三槿結草銜環,定報大恩!’
楚婆下意識地拍打手邊的燒火棒,琢磨半日,點頭道:‘我不要報恩,只要你帶走那個小姑娘。’
‘當然,易姑娘是因我才陷身此地的,於情於理,我決不會棄她而去!’
‘好,我會幫你們登上三日後出發的鬼船。’楚婆拖著瘸腿,站起面朝大海的方向。迎面而來的海風,漸漸強勁,帶著一絲暴雨前夕的悶熱。太陽已下山,入眼的只有一片漆黑。喃喃道:‘為了不讓人逃出去,島上的血漆樹早被砍光,除了最後的那一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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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子夜時分,風聲蕭蕭,百里外的海面無疑已刮起颶風,傾盆大雨,島上卻仍如蒸籠。這種天氣,屍神島的人,最熟悉不過-是夏令特有的風雨席捲在即的悶熱。大部分島人早早入睡,避免出門,而楚婆蹣跚而行,走向最高的石堡,那座兩層閣樓......
蔓延四下的陵苕,暝夜難掩其妖冶多姿。楚婆小院裡,只種了一株,便覆蓋整個牆頭,這裡的鋪天蓋地,怕有成千上萬。無論她如何不想去看,那一抹抹金橘色,總在余光中絢麗,心頭上徘徊.....陵苕樓,名副其實。那個人,真的魔怔了......
瞥見樹下的人,她一下愣住,努力遏止的記憶,再也攔不住,狂飆襲來,清晰無比!
短髮少年,藍頭巾,紅錦衣,踩著木屐,獨自站在那株掛滿紅帶的大樹下,看著在風中獵獵的絲帶,神情落寞。
‘你......真的回來了?’楚婆夢囈般念著,乾巴巴的眼角,竟泛起點點亮光。
‘楚婆?’聽到聲音,易無憂從冥思中回神:‘你怎麼來這裡了?’
楚婆見她朝自己走來,連忙低頭摸了把臉:‘這鬼風吹的,老娘眼都睜不開了!’頓了頓,冷冷地瞥向易無憂:‘你還有臉問,我怎麼在這裡?’
‘我.....’易無憂深深呼吸一口,竟沒有像以往那般回嘴,解釋自己今晚為何不辭而別,而是仰頭又看向那株大樹,聲音異常平靜:‘陳英跟我說,這裡死了很多人。他們都是活生生被折磨至死,被燒成了灰,埋在這裡,滋養大樹。樹上這些絲帶,一條代表一命,還是用他們的血染紅的!’她突然咯咯地笑,彷彿想起什麼有趣的事情:‘你們這裡的人,居然相信,用人的慘叫,感動神靈,驅使牠們召喚鬼魂回來的狗屁法術?!真是愚昧不堪的化外之民!而你們要叫回來的鬼魂,原來是.....’
‘住嘴!’楚婆打斷道。
易無憂雙眸逐漸籠上寒霜,毫不退縮地盯著楚婆:‘你在怕什麼?死在這裡的每一個‘奉茶童子’,你都見過吧?因為島上藥物不多,最忌諱瘟疫,從外面來的人下了鬼船,都要被你查看是否帶病。你說沒事,他們才會被送來這裡。所以你應該知道,這樹下埋了多少人?是你送他們去死的.....’
楚婆心頭一顫,想反駁,卻啞口無言,因為少女的每一個字,皆是事實!
‘你知道這裡的秘密,一直不讓我進鎮子,是害怕我來到這裡?因為我就是他們要找的人!’易無憂疾聲呼叫,眼露苦楚:‘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少女再次詢問,心中卻似乎有了答案。
‘這島上沒有好人!’楚婆重複道。
‘為什麼?’易無憂沒頭沒腦的一句。
楚婆沒有回答,徑直走到大樹下,在樹幹隱密處找到前人所開的切口,拿出小刀沿著邊緣一劃。乳白色的汁液流出,一股嗆鼻的辛辣味散開。她從腰間拿出一個小葫蘆,將汁液接住,小心翼翼,生怕散落一滴。本來乳白的汁液,過了一會兒,慢慢變稠,竟呈深紅色。
‘為什麼?’易無憂沒有在留意楚婆在幹什麼,站在她身後,紅著眼睛又問了一遍。
楚婆一邊俯身護住小葫蘆,一邊道:‘如果有眼尖的人問起這樹,你就說不知道。只要不說有人來採汁,瞞過三日,我會回來找你,安排你跟李雄章離開!’
‘......’易無憂一愣,脫口道:‘我不會走的!’
楚婆後背一僵,壓抑至此的情緒,隱隱有失控之勢:‘你可以不走,但李雄章呢?他已經知道你來救他。他跟你一樣,也是一頭倔驢!如果你不走,他斷然不會獨自離開!你別顧著逞英雄,也要想想他!錯過三日之後的鬼船,就不知還能不能走.....別忘了,他在東海一直被人追殺。殺他的人,從南號島一直追回古州,我可以告訴你,這個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留在這裡,也不安全!’
易無憂被當頭棒喝!她此刻方明白過來,楚婆已和李雄章通氣,而且所知隱密,比李雄章本人還多!方才的決心不由動搖,這時一人從晦暗中衝出,大驚失色地拉住她的手:‘你不能走!’
楚婆揚起手掌,迅雷不及掩耳,拍向陳英本就單薄的後頸!
‘住手!’易無憂阻止不及,眼睜睜地看著陳英昏倒在地。
‘他看到我採血漆,不能留活口!’楚婆取出腰帶上的燒火棒。
‘你敢!’易無憂張開雙臂,擋在陳英面前。
楚婆五官一扭,如遲來風暴,厲聲吼道:‘你聽著,方州不易宮的易瑤,易無憂,老娘沒有能耐,救下所有人,可我不會因此嚥不下飯!因為人活著就是這樣的,有時候不是你想,就能救下所有人!況且,老娘本來就不是好人!嬭嬭的,自始至終,我只想救你,救你一個人!’
話音剛落,天幕一陣嘩啦嘩啦!驟雨狂風,牽動一園陵苕花。霎那,兩人之間,無數落紅,夾帶水珠,凌亂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