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
就是睡不著......
因為胸口似乎有重物壓著,喉嚨被箍,呼吸澀滯,彷彿下一刻即將窒息而亡......易無憂唰的從床上彈起,嚇得七郎跳開。她衝到窗邊,打開窗戶,大口大口地呼吸。
深夜的冷峭陰氣,灌入體內,才勉強得到剎那紓解!
從頭到腳地發抖,眼淚直流,抑制不住。身處內陸城鎮,耳中卻充斥著海潮聲;明明是季冬,足下卻在發熱,彷彿一直踩到被日曬得燙腳的石子!一陣一陣的莫名恐懼不斷湧來,無處可逃!
她手腳並用地爬出窗外,顫巍巍地站在屋頂,朝空中展開雙臂,張嘴大喊,卻發不出一聲!
就在此時,那笛聲又傳來,仍是那首在百里巷聽過的曲子......笛音纏綿,高高低低,哀婉動人,彷彿一縷生氣,竄入遊走在聞者的五臟六腑,牽引吐納,蕩滌內中污穢。
‘啊~~’她終於哭出聲。
笛聲消失,一道修長影子隨之出現,聲音如風:‘是痛楚,憤怒,羞辱,怯懦,不甘,還是悲傷?身心感應,盡情抒發,逼它們現行,就知道,它們也是我們的身體髮膚,並不可怕。用力哭,用力喊,你想說,我就聽......’
從回憶抽離,易無憂想起兩人的交心,不由嘀咕:‘你真的一直在做同一個夢?’
沐雲鳳點頭:‘三十餘年,從不間斷。不過,我已經學會如何與‘它’共處。’他頓了頓:‘你呢?’
易無憂已得知沐雲鳳幼年曾與父母失散,流離失所,最後得鄉人相助,才回到梁州。他雖未明細節,卻坦然十歲之前,遭逢巨創,從此難逃夢魘。少女眼睛一紅,微笑道:‘總有一日,我也會的!最近我難以入睡,幸虧有你.....你的笛子。每次聽到它,心會靜下來,就像.....’她突然打住。
‘就像什麼?’沐雲鳳追問。
易無憂抬頭,對上一雙炙熱溫柔的眼睛,再次吐露心腹:‘就像快要溺死,有人拉我上去!’
兩人相視,一陣沈默。
沐雲鳳的灰眸驀地一燦,笑道:‘那你要如何報答我?’
易無憂啞口。之前自己道謝,他不受;如今卻主動要回報?不過,他這幅略顯輕浮的模樣,還真有趣,半分不似佇立聖王殿,訓誨弟子的堂堂太傅......
‘你方才在唱歌?’沐雲鳳不等她回答:‘好像是洛語,是什麼歌?’
‘你懂洛語?’易無憂微詫,介紹道:‘是六方北風部,馬琴族的歌曲,叫‘四海之親’。’
‘四海之親,言之有物!’聽完歌詞大意,沐雲鳳不由感慨:‘你遊歷東西,增廣見聞,此刻應當明白,有些東西,在百里巷是學不到的。你離開太學時,不知我有多羨慕。’
易無憂心有所觸:‘我確實去了很多地方,看到很多事物,遇到很多人。語言,風俗,相貌盡不同,有好人,壞人,更多的,是可憐人,想活下去的人......以前總想離開,好好看一看九州;如今,我不知有多想百里巷.....’
‘我也想你......回去。’沐雲鳳小聲地應了一句,模稜兩可:‘那就為我,再唱一次四海之親吧!’
易無憂雙頰一燙:‘我都快忘了,只記得幾句。’
‘那就唱幾句。’
‘好吧......你最疼痛時,洗你傷口的人是你的一生朋友。目睹種種狼狽,不願離去的是你的一生摯愛.....’易無憂唱到最後,聽到對方跟著哼唱起來。‘原來你不僅笛子吹得好,還喜歡唱歌!’
沐雲鳳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多年的習慣:旁若無人,或心情愉悅時,會忍不住高歌!第一次被人道破,當下竟有些難以為情。
他還會害羞?易無憂的嘴角忍不住上揚。就在此時,初雪悄然而至,零零落落。‘我還記得,在雪峰分別,你下山時唱的那首歌,挺好聽的。’說著,拍起手,哼出斷斷續續的調子。
少女興致頗高,沐雲鳳於是收起忸怩,唱道:-
‘不如俺,悠,悠,悠,一溪雲竹筍香,
厭,厭,厭,三月火桃浪,
紛,紛,紛,千頃雪松花放。
拾,拾,拾,瑤草芳,
採,採,採,靈芝旺,
來,來,來,長生藥都無恙!’
歡快的曲調,清澈的聲音,少女眸底的哀傷,漸漸淡去。沐雲鳳見狀,沒有停下,唱出隨意想起的歌謠。
‘二子乘舟,泛泛其影,願言思子,中心養養。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草團標正對山凹,山竹炊粳,山水煎茶。山芋山薯,山蔥山韭,山果山花......’唱到這裡,驟然一止:‘我口渴了。’說著,若無其事地低頭找茶。
‘是忘詞了吧?忘了就忘了,不唱這首,還有別首。要不,換我來,唱唱我們不易宮的迎神歌?’
飛雪如花,少女的笑顏,也如是。
雪峰上那個的她,好像回來了。沐雲鳳只覺對方此刻身上的光芒,不能正視,怔怔道了聲‘好’。
說完,腦中忍不住閃過一道舊人倩影,隨即暗道一句‘不是’。
她,不是她.....
*
方州,萬壽城。
太守府,書房。
大雪紛飛夜,萬家燈火時。
‘瑤兒曾經失蹤!’易君鸞,秋娘同聲道,又不約而同地一怔:‘你已經知道了?’
兩人,前者挑著擋風布簾,正邁步出房,後者則正要入房,都知對方有話要說。
‘這種天,你還來?我也正要回雪峰找你。’易君鸞忙請秋娘入內,拍了拍她身上的霜雪,又給舀了碗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