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百靈見到來人,慍色立斂,垂首道:‘見過高小姐。長房夫人在此作畫呢。’
‘長房夫人?’少女蹙眉,似乎在思索丫鬟口中的人的身分,這時有人在她腦後道:‘是我嫂嫂。’
兩指拈著珠釵的少年出現,引得少女回眸。‘哦,是那個顧宗仁的冥.....’她的話未說完,少年已走到她的前方,朝易太安行禮:‘長嫂安好?’
少女愣了愣,只好跟上,也朝易太安行禮:‘嫂嫂好。’
一對璧人,突然出現,易太安不由一怔。少女蠻腰皙臉,手持冰紈扇,著錦緞衣袍,蹙金繡裙,峨髻滿綴翠翹,寶鈿,皎珠,左右珥璫。姣好五官,又畫啼妝-整個人可謂極其炫目,倒將一旁素裘簪木,唇紅齒白的顧宗義,襯托得愈發脫俗。
‘叔叔回來了。’仍未習慣稱呼的易太安侷促回禮。‘這位是.....’
‘黎州煙篦郡,延祿伯府的高慧,高玲瓏小姐。’顧宗義介紹道。
‘高慧方才無禮,嫂嫂莫要見怪。’高玲瓏口中謙遜,神態卻依舊高踞。
‘高小姐客氣。’易太安心中疑惑,她為何也稱自己為嫂。
高玲瓏咯咯一笑:‘嫂嫂喚我慧兒即可。不知慧兒方才掃了嫂嫂什麼雅興?’
‘沒,沒什麼。’眼前少女與自己年紀相仿,卻一直以晚輩自稱,她實在難為情,忍不住瞥向顧宗義,不意他竟不知何時站到了畫案前。
易太安的臉一燙,欲出言阻止,卻聽顧宗義沉吟道:‘蟹爪虯枝,捲雲頑石,盡顯寒.瑟.空.澹,四時奄冉。’
他抬頭,明眸直直望向畫的作者:‘枯木奇石,見於荒陬,古人將其入畫,有暗喻賢人在野,困厄獨行之意。那長嫂呢?’
他竟在細品自己的畫?!
易太安小鹿亂撞心,但見顧宗義目光懇切,真在討教,便望向那株梅樹:‘老梅雖醜,卻得天地靈氣,歷久不衰。所受風霜,自比它樹多,如今垂垂老矣,宿霧瀰漫,朔風吹急,仍傲然挺立,我一時欽佩它的風骨,隨手塗鴉罷了。’
顧宗義淺淺一笑:‘古樹堪為鏡,明月可入懷,這般胸襟,相較之下,前人那些落拓心思,倒有些顧影自憐,狷狹了。’
‘過獎。’易太安不覺竊喜,鼓起勇氣與他平視。頃刻端詳,方覺少年俊美瀟灑的姿態之下,似乎隱藏了一絲暗淡,乃至落魄。是旅途困頓?亦或是事與願違?
高玲瓏見兩人一心談畫,櫻桃小嘴一嘟:‘瑾哥哥,我們不去向顧太公請安了嗎?’
‘去。’顧宗義於是與易太安告辭,剛轉身,又卻步。‘聽說無憂回來了?’
‘不錯。’易太安暗自責怪自己忘了要事:‘她讓我傳話,說十分感念你撥冗外出,孜孜尋訪,因焦急回京,不辭而別,望你見諒。還說,會在百里巷等你回歸,親自請罪。’
‘平安回來就好,我怎會怪罪於她?’顧宗義頓了頓:‘她可有說,到何處遊歷了?’
‘只說飄洋過海,到境外獵奇,因路途遙遠,耽誤歸期。’易太安柳眉輕皺:‘不過,我看她的模樣,不像去遊玩,倒像是.....’
‘像什麼?’顧宗義追問,神情關注。
‘像.....’易太安心道,和你一樣,像是遭遇了什麼困境,心事重重的,口中卻道:‘像生了一場病,憔悴不少。’
顧宗義臉色微變,忖度難道她真的上了屍神島?我那幅畫,去得太遲?
‘瑾哥哥!我們該走啦!’
顧宗義朝高玲瓏一瞥,冷眼令在場的人皆一戰。唯有高玲瓏,渾然不知似的拉住他的手臂,往梅林外走。走了幾步,兩人再次駐足。顧宗義微微俯身,靠往高玲瓏,小心翼翼地將一直拿在手中的珠釵,插入她的髮髻:‘那樹刮落你的珠簪,還砍嗎?’
高玲瓏乖巧一笑,故意提聲:‘瑾哥哥是喜愛那老梅樹的吧?既然如此,就饒了它吧!’
兩人言行親密,一股莫名滋味湧上易太安的心頭。‘百靈,黎州延祿伯府,與我們有何關係?’
‘夫人不知嗎?延祿伯,高燮,高友和,是黎州煙篦郡的大地主,擁有黎州最多的絲綢作坊,與本家合作經商多年,也是家主的私交舊友。他的千金,正是高小姐。
‘高小姐為何喚我嫂嫂?’
‘那是因為她與二公子,從小被指腹為婚。二公子過了服喪的半年之期,也就下月吧,應該就會和她完婚。’
易太安恍然大悟,難怪姑姑那時會極力反對......
*
‘你最寒冷時,邀你圍爐的人是你的一生好鄰,
你最飢餓時,予你馕餅的人是你的一生貴人......’
易無憂一邊哼著回憶中的六方歌謠,一邊撫摸七郎臃腫的腰圍。‘你是把太傅的飯都吃了?他越來越瘦,你卻成了,成了.....’她正尋思七郎圓滾滾的模樣,到底像什麼,驛站前的樹林,走出兩人。
‘打完坐?感覺如何?’其中一人朝她走來,吐著冷氣道。
‘吐納已順暢不少。’易無憂從驛站廊下出來,迎上沐雲鳳和他的老僕。‘你們的事情辦好了?’
‘嗯,我們把紫孝東海邊境,隱藏不明軍營,向古州各地府衙報備。不出幾日,消息應該傳到兵部。’沐雲鳳措著手道:‘我回到紫華庭,也會適時上表,確保東海之禍,朝廷有所防範。’
‘嗯,那我可以放心了。快過來,吃碗熱茶,我學二叔煮的!’易無憂指向簷下的火爐。她自海上歸來,見到等候在羅明城的二叔。一起同行回鹿都的日子,得老僕照顧,為自己梳髮,已知老僕面冷心熱,便學沐雲鳳那樣,喚他為‘二叔’。
二叔朝她微微點頭,徑直走進驛站,準備馬車。
‘他身子仍不適?不是好幾日不坐船了嗎?呵呵,他這樣子,跟化羽真像!’易無憂道。原來三人已到古,鹿兩州邊界,因為二叔暈舟,數日前已棄舟,改行陸路。
聽到她提及南宮化羽,沐雲鳳笑了笑:‘他走開,是因為小傢伙在這裡。’說著蹲下來,從懷中掏出幾塊梨脯,遞給腳邊的小銀狐。
‘七郎都寄宿一年,他還那麼害怕?’易無憂不解道。
‘大概兒時被狗咬過,所以連類似狗的走獸,都看不得。’
‘他那大個子,也怕被狗咬?’
‘恐懼,無影無形,卻能久錮人心。’沐雲鳳站起,看著少女:‘你我知道,欲其消失,唯有直視!’
易無憂明白對方的話中話,兩日前盤桓在另一驛站時的一幕,湧上心頭.....
輾轉床榻,整晚不能閉眼,雖然神智已迷糊,睏倦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