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虚实,只道北府大举出击,故而必要在夏口城外拖住我军主力,好向桓玄邀功。他也料不到,所谓主力,我方不过区区千人。”
热酒的功夫,北府探马跃营来报:
“报!夏口守军出城列阵,城东、城南扎下两座营壁,结成犄角之势!”
众将惊呼,人人拜伏。王镇恶点了点头,虞丘进、檀凭之,二老相视又是一笑。
蒯恩不敢狂饮,带着个半酣,提盾起身大喝:
“郭王八出城了。大哥,趁他立足未稳,让我带几个弟兄,劫营先杀他一回!”
“吃肉,先吃饱。长夜还长,把杀心蓄满了,天亮少不得你。”
“大哥过于谨慎了——这西军将校,我眼中不过土牛木马一般!小小一座夏口城,两下便捅穿了。一二年灭了桓玄,转身杀去建康,夺了那司马鸟位,又如何?这晋室治国无道,人人思慕汉家;他汉祖姓刘,我大哥也姓刘!偏偏教什么牛啊马啊獾啊貆啊的祸祸这天下,我看哪一个也不如我大哥!”
刘裕看向索邈,往日早就骂上蒯恩了,此时却只作一笑:
“仗总有打完的一天。阿恩,你有没有想过,等天下太平了,你想做点什么?”
蒯恩执盾大笑:
“小弟生来只爱厮杀。有一天江南安定了,愿领一支偏师,随大哥北渡长江,和胡马较较短长!”
刘裕摇头道:
“你小子,领什么偏师。乱世里,人人都想沙场建功,又有几人是实实在在的将佐之材?”
“让你蒯恩领兵,不用多,一千人。你从西陵郡出发,领着这一千人,走二百里山路——不必谈什么厮杀,你能把这千人囫囵个儿带到异地,行军有序,扎营稳妥;没人跑,没人逃,没人累死饿死,就算你是个将材。”
“自古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不必事事拘泥兵法;可这兵法流传百代,自然有他的道理。欲为将,先知兵,也有一出茅庐就能打遍天下的猛人,那是他把万事万物的门子都已看明白了,一法通,兵法通,百法通。阿恩,你活明白了吗?大家都是二十多岁的人,我是没活明白,也犯了许多大错。以后军中闲暇之时,劝你多读几卷旧书,也不必寻章摘句;你不是欲为将帅吗,我想先让你懂事明理。”
“天下一山高过一山,能人背后,还有能人;我们这两下子,没什么可吹擂的——更谈不上东杀到哪儿,西杀到哪儿。弟兄们聚义北府,明日是首战,今后还有大战小战、枪林箭雨。我不求每战必胜、百战百胜,我刘裕更不怕败。阿恩,我们一介武夫,终是凡人,凡人难得长胜;错误,往往是正确的先导。你能知道明日的生死和胜负么?且饮杯中酒,为将者,先须坚忍不拔,以战学战!”
“道济,我们从白雉山上带来的弟兄,都见过血吧?明日让他们压阵——”
“另外那五百个新入军的流民弟兄,估计没经过杀场,我怕临敌生变——也无妨,见了血,也就老实了。”
“蒯恩,还记得我们在塞北时吗?魏燕大战,千军万马。你欲为将,不仅要亲手斩杀敌人,更要明白,自己人也会被敌军斩杀:
战士的咽喉为刀剑所过,喉咙管子是白的,红色的颈肉翻开,脖子上像生出了一张笑脸;
腹甲被破开时,等敌人的枪矛拔出来,先喷的不是血,是肠里的气,那股肠气极腥极臭,臭气涌出来,血才跟着喷溅;
圭首刀的刀槽不会开在末端,因为圭首刀没有刀镡,血会留在手上:人血极滑,握不稳刀;等血干了,又变得极为粘稠,再难运转刀柄。
被一百步的床弓射中,根本没有再爬起来的力气:大弓的箭头是倒钩的,百步以外钻着进了肉里,箭创周围大片的肉面都会破碎,脏器供不上血,人撑不过一柱香的时间;
小弓的箭头往往又会蘸上金汁,金汁即是人粪人溺。你看这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中了这样的箭,最好给自己个痛快,若当场没被射中要害,只能等着伤处一点一点溃烂,皮肉里慢慢生出乱爬的蛆虫……
任你勇猛无敌、能挡万人;短兵相接,一发冷箭便夺了性命,还说什么江南江北?
欲为将,先要有命活着退出杀场,活到最后,同代人纷纷凋零,你便是天下名将。
为将者,指挥若定,不能逞一夫之勇,而要专心统御全局万众。有朝一日,你蒯恩若真能为将,战则战矣,更要把弟兄们的性命放在心上,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棋盘上硬邦邦的子儿!”
“敬先,我们哥三个跪在西陵的节堂时,我见你满脸不忿。那天我和你说,你挂着相,跪在堂下的时候,堂上看你如同看狗。我没说错,你弱小的时候,你的愤怒只能成为权贵的乐子——我们本就是他们的棋。你说,他们下的是鸟棋,你迟早要把他们的棋枰一剑砍烂:敬先,急不得,我们迟早会有自己的棋盘。”
“我刚才讲,战前要把弟兄们当人,不能当棋;可是战端一开,人人却都是棋,我也是棋!弈棋之道,旁观者众说纷纭,落子的却只能是一个人,那便是我——
我今日,把自己也压在棋盘上,愿与众位弟兄,携手以身入局。
徐羡之,算过了么,军中还有多少甲、多少盾;还有几枝箭,几把弓?”
徐羡之起身道:
“羽箭八百五十六发,漆弓九十三把,床弩五架,车弩三辆。两裆旧甲一百三十三领,甲片多残破;手盾四十七方。铁头短矛,七十把;标梭五十枝。另,不算索邈将军麾下,军中战马有镫有鞍者,三十五匹;役马二十二匹。”
“将大弩全部交付给傅弘之营,王镇恶、臧焘领弓手在前;五十七匹军马,由檀道济辖领,马队人人配给长兵。再把战甲和手盾集合起来,我要一百三十三个弟兄……”
“敌众我寡,肉体凡胎,谁能以一当十?大弩射程一百二十大步,马弓射程九十步;破晓时,我要这一百个弟兄先行杀入敌阵,弓弩随之冲上百步的远近,用乱箭撕开敌兵口袋。余众杀向中军,只有阵斩郭铨,才得胜利的可能。”
刘裕怔怔看着檀道济:
“半数人会死在夏口的城门外面,我智力浅薄,别无他法。短兵相接,一与一也,唯有豁出去,看谁的命硬!”
青脸汉子手提宝斧,眼中杀气纵横。座中,一独臂将校倒拖了鬼头大刀,傲然出帐;旗下急击金鼓,三军凛然而聚。
王元德手指中军帐,提刀大喝:
“弟兄们,告诉他,谁的命最硬!破晓入阵厮杀,可敢随我身后?”
“杀!杀!杀!”
众将掀帐而出,索邈一把拉住刘裕的虎头吞肩:
“早闻刘寄奴滥赌成性。刘裕,你是个赌徒,你把麾下的人命当做筹码!”
刘裕回首摆开索邈:
“杀场胜负无恒,成败向来只有天知!今夜杀羊宰牛,分麾下八百里肉炙——可知你口中牛肉,为何有‘八百里’之名!”
“前朝王恺,养有一头名兽,那兽蹄角如玉,其色五彩,其状如牛——名为八百里驳。王恺射艺冠绝天下,常以箭法凌辱同僚;王济不服,与王恺立靶比射,以八百里名牛为赌注。王恺心中牵挂宝物,患得患失,下手犹豫;王济引弓便射,一箭射中靶心。宰杀八百里驳,取牛心下酒,炙牛而食——从此天下之牛皆得其名,名曰八百里。有赌未必输,不赌,此生绝无胜理!索邈,你斗大的汉子,甘心窝在几个老头子帐下,一生做个小校?你还不如我这些山贼乱匪的兄弟!”
索邈目中流火,咬牙沉声道:
“这一千八百陇右突骑,是前将军最为爱重的精锐;打光了,棋盘上便失了和东军、历阳对弈的先手。前将军有言在先,我的骑兵,只可为你壮声威。”
“你如何才能出手?要钱,你开价;要女人,纵是天上姮娥,我也攀上云头替你去取!”
“我部,只能打胜仗,不能打败仗……”
“索邈,天亮了。夏口城外,洪山山脚,且见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