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镇恶哈欠连天:
“才打下一座城池,这天下太大了。统万众之军,易;定千古人心,难。
老王我也是将门虎子,自幼曾攻兵书,终是没经过几场大战洗礼:
攻战之事,繁之又繁,且说眼皮下面这万把来人,骄兵悍将们,谁心里也服不了谁,永远不是万人聚在一起,而是一堆人为了共同的明天,恰巧相遇在一起。最麻烦的不是营帐里,而是营垒外;刘寄奴所过之处,抄掠豪强世家,杀人白地,手段无情。须知,他桓玄起兵至今,为何一呼百应,横扫江汉?正是因着那些老爷财主的青眼啊。”
孙处强挣起身,支着床大口喘息。这少年平日为人深沉,少见争嘴,此时却向镇恶正色道:
“大晋偏安南朝一隅,共有十四郡,编民在户者,口一千七百四十六万。
复姓司马的公子王孙就不必多言了,本朝世家豪族,首推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从三国至今,又有顾、陆、朱、张,四氏把控江南本土快有百年。
另:
周氏盘踞宜兴,贺氏自守山阴;南迁士族,有孔老二的鲁国孔氏、河东魏氏,颖川庾氏、龙亢桓氏、陈郡殷氏、汝南袁氏、汝南周氏、琅琊诸葛氏、沛国刘氏、河东裴氏、颍川荀氏、陈留江氏、泰山羊氏、高平郗氏、陈留阮氏——
提念提念,这些世家大族的人头头,说着是多。实则呢?
这些公子王孙、骄横门阀,任他累世富贵、枝繁叶茂,人数却不足这一千七百四十六万大晋生民的千分之一。
不足千分之一的大晋人口,却垄断了十成十的晋身之阶,掌握了十成九的国家财富——
这点子逼人,他们用歪曲了的儒家把持风气,用偏颇了的法家锁人咽喉,还要用道貌岸然的佛家、道家愚弄天下。
这个时候,他们就不再是人了,他们高高在上,他们清雅玄言,他们把自己藏进华美壮丽的朱门后面,甚至躲进富丽堂皇的廊庙里面,他们自己把自己神化了。
或者说,是那十成九的、习惯沉默不语的生民百姓把他们神化了。
敢于反抗他们的人,被诬为魔、为逆、为天下之大不韪;
殊不知,榨干天下人血人肉的魔鬼和逆贼,正是他们。
桓玄把良心献祭了,不过纵横于数郡之内;我大哥雄起于京口,天挺豪杰,双刀铁马,身后是一千七百四十六万芸芸生民,一夫疾呼,百万唱和,何事不定,何功不成!”
坛台上,半数西军败将已经蹲得哭爹喊娘了。这些挺着腐败肚儿的捞仔将军们,军帐里用惯了马子桶,发迹以来,人均十来年没蹲过圊厕。
古往今来,罚蹲一直是军中一项不大不小的惩戒。
说它大,不过是绷劲屈腿,了不起蹲在个小马扎上,头顶重物,滑稽是滑稽些。
说它小,举凡是个精壮汉子,蹲上个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开始只有轻微的酥麻感觉;蹲上半柱香,麻感变得强烈;蹲过一柱香,脚丫子基本就没知觉了,踝骨外面一层皮,浅浅泛紫,而且胫腿发凉。身形动一动,轻了挨大嘴巴子、马鞭军棍;重了,换条腿蹲,掐了这柱香,换根粗粗的香头子,半宿别想再起来,往废了蹲着吧。校尉们若大发慈悲,这时苦丘八才能艰难地站起身,走路也歪扭,脚的存在也感觉不到了,恨不能扶墙而行。
军法十七禁令、五十四斩,小惩大诫多不人道,可提起刀剑,那便不能再为人。
丘八可以是将领的手足,也必须是将领如臂指使的工具。打两下,骂几声,屁股蛋子上给两脚,儒生儒将见了,往往鄙之为粗俗。可营中自古就是粗俗的地方,许许多多条条框框,既不合常理,也不近人情。
两军对圆,生死相拼,金鼓一捶,血红喷洒:他是兵,他说,他不上,他不冲,他不想先死;人人都这么说,全军溃散,被敌人包饺子团灭,我方将领怎么办?
军营一是一,二是二,平日列队操练,让你左,你就得往左;让你右,你必须往右;队列行进,让你向前,前面是堵铁墙,过去就把脑袋磕破了,你不过去头破血流,将领就得练你,平时立不起军威,战时且等着流血!
另讲,不打笨,不打懒,专打没胆也没眼:
北府军中十二时辰,午、夜睡眠五个时辰,进食占了一个时辰,劳逸有别,日间再谈谈兵法军纪、枪刀原理,排排军阵进退、值岗旗语,又占一两个时辰,除非老卒军心摇动、新兵战力低下,哪个神经病会把手下人日日往死了去练?
刘寄奴带兵,不同于刘毅的路数,这位北府白直军的统帅,常把一句白话挂在嘴头:“军纪是个圈,舒服在里边”。
类似罚蹲这种祸祸丘八们的法子,军营里能有一两百种,凝聚了无数古今名将的智慧和实践;刘寄奴对西军的兵丁招降纳叛,只是耍弄了耍弄这几十个西军败将,没玩几场震慑人心的拔队之斩,算是客气了。
七八个肥头大耳的败将被折磨的身心欲死,血液供不上了头颅,头顶的胡床掉了,肥躯也从马扎子上栽进了泥泞里:
“刘将军,我们实已招了,我等不过在夏口守军里忝居校尉之职,算不得什么大鱼。昨日洪山一战,旗帜变换,刚见到郭郡守脑袋搬家,那些个数的上名号的西军将佐们麻溜就窜了。我们迟钝些,马不及他们的快,身子又笨重,冲不出军阵……诚心告饶了,望请留条狗命吧!”
刘裕侧卧躺椅,闭目仍不言。
“给我打!”
蒯恩执鞭喝道:
“出来混,说话要算数!刚讲了,掉凳蹲不住,擎等着挨揍!左右,使大杖,给老子扑杀了这几个夯货!”
坛台间,胡床上下,挨揍的叫苦连天,看揍的心惊肉跳;这几个败将摇鸡儿晃蛋,风雨里赤身蹲了个把时辰,纷纷都失温了——用不着三十大杖,几棒子便魂归了姥姥家里。
楼内,孙处众人闲谈,丁午、虞丘也醒。老虞丘坐不起来,仰身尝试动动筋骨,咳一声,肺叶子里剧痛;丁胖子却揉着惺忪睡眼,光着黝黑脊背,不顾战创,扶腰也走近了窗栏。看楼下坛台,白花花一大片,血涔涔一大滩,丁午道:
“弟兄们,阴天下雨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凑个赌局吧。你们说,这群西军败将里面,到底哪个是饷银三百两以上的正牌将军?”
“我看,刘寄奴是白费劲。”
王镇恶冷笑道:
“都是一群杂号的小虾米罢了。桓玄不是吃素的,荆州西军,不缺猛人——真有他桓家的正牌大将,忍得了让人扒光衣服、大雨里泡的蛋皮都浮囊了?”
傅弘之连宵听雨,一双鹰眼,眼睛始终盯着坛台上一名年迈败将的蹲姿。
这名蹲踞在胡床上的西军老将,半身板正,重心稍倾在前脚掌,自始至终身形未动。此人貌过五旬,皮囊枯老,活像一段梧桐树枝;那张没长相的老脸,是张须少褶多的大众脸——这张脸扔在闹市,可以是老丐,可以是老农,你绝不会对他留意第二眼。弘之神射,挽弓的眼尖,注目老东西良久:见他双耳耳廓肿胀的如同水饺一般,眉头眼皮、唇上人中、穿腮耳门,面庞的这些地方,隐隐都刻着一寸半寸的老疤;身上,背后骨缝、肋内肺腑、腿间撩阴、膝盖左右、胫骨两侧,也同样挂了三四十处瘌瘌印子,疤痕俱皆不大。
“里面那上岁数的,是个好手。”
傅弘之道:
“列位看他年纪,与檀公和虞丘先生不相上下了,当是百战的老革。蒯恩给这群败将点卯,让他们自报其名时,他出口的是楚音。此人身上战创,没有一处是要命的贯穿伤,都伤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我看不清他手上的老茧是在虎口还是掌刀,大概是使短兵刃的行家。檀二爷和我讲过,江夏之地,民风尚武;楚人一言不合,睚眦之怨,也要拔刀相对,五步分生死。江汉之间多刀客,楚刀利索,讲究一动作直接击杀对方;楚人剽勇敏捷,悍不畏死,进击时,往往先要侧闪、后退,甚至是自暴其短,把身体薄弱处露给敌方——受些不致命的伤,争取到重创击杀对方的时机……”
楼内众人拥上栏边,坛台里,那西军老将瞥一眼楼上,又看了看坛下的刘裕麾盖。老将缓缓起身,取下头顶的胡床,与脚下马扎并拢而坐。
老将揉了揉皴皮赤脚,沉声道:
“我是桓灵宝的荆州长史,官居三品,吏禄两千八百石。脚麻了,我起不来身,行不得大礼。刘寄奴,刘将军?可否借你木拐一用?”
刘裕抬起眼皮,伸手够住几案上的木拐,一把捋去溅上木拐的雨渍。
“刘寄奴,不要给他!”
王镇恶栏边大呼。
麾盖内,充耳不闻,刘裕挥腕将拐杖掷向老将头颅。拐子扎穿雨帘,快到面门处,老将提手轻轻接了。
刘寄奴微笑道:
“怎么称呼?”
那人劈手将木拐折为两段,踢翻胡床,左足前踏,右足撑地,蓄势欲发。
坛台之上,流星飞电。
白雨跳珠,水幕挑帘。
“老夫,沐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