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大雨,汉江水满。万里黄云搅动风色,九道白波,荡漾如雪山倾倒,浩浩荡荡注入长江。汉江与长江合流之处,两座小山夹着一方孤城;二山隔岸相望,势如玄武——北为龟山,南为蛇山。
夏口孤城,血污未被大雨洗净。
城东有伏龙观,荒废道观里,驻了一支残军,歇了几个负伤的将尉。道观的山门前,五六十乘战车环列,车厢上苫了层厚厚的麻布。
青脸将军在泥泞里摆下千盏酒碗,堆了冒尖的千个馍馍。雨势右晚到早也不减半分,碗中烈酒已让大雨淘换了,馍馍也快浇成稀烂。
活着的三军在侧,死了的英魂未远。檀道济酹酒于地,长啸萧条:
“一路走好。”
“一路走好!”
奠罢破阵壮士,独臂小校掀开一辆战车的苫布,车中满载金银铜子。檀二爷点点头,徐羡之登车大喝道:
“夏口西军降兵,愿入北府者,发银三十两,安家置业,阵前听呵;不愿效命者,发银十五两,速归故土,谨务稼穑!”
“入夏口,王敬先斩将夺旗,论功第一。领千金!”
敬先慵懒倚坐在道观门前的蹲兽旁边,歪了脖子夹着一把油伞;手中捏着蜈蚣锉刀,漫不经心打磨着宝剑的血槽:
“千金拎不动,我也没个家。这点子酒钱,散给弟兄们吧。”
“王元德,先登有功,功二,五百金!”
“王镇恶、傅弘之、虞丘进、到彦之……陷阵被创,论功第三,三百金!”
“索邈——”
徐羡之嘴角悄然上扬:
“陇右突骑,因势利导;用兵果决,建功最大。骑将索邈,赏万金,领米三千五百石;麾下尉佐,另有赏赐!”
众军大哗。
“邱小四,十七两七钱!”
“陈二,三十五两!”
“张狗儿,十六两!”
……
夏口邻江,山多水汽大;更兼地势低洼,雨季时潮得能把被窝拧出水滴。
这伏龙观的上院,斗姆殿后,前朝道人结草为楼,用以观星望气。小楼七层,虽然破旧,扫净了蛛网土尘,堪堪还能住人。楼里安排下仲德、孙处一帮养伤的将佐,避开那低地的水汽潮气。
小楼风细,傅弘之凭栏观雨。
雨幕铺陈水帘,水帘外,离江八十里便是名城武昌;北府新军,距离偌大一个兵精粮足的江夏首府,只隔一条水。
楼下十二丈宽阔的坛台,原作斋醮祈禳之用;此时大雨里,人挤人蹲了三五十个汉子,少长各异,赤身裸形。
丁午和老虞丘的呼噜声厮杀了一个晚上,早晨刚安生点儿;王镇恶睡得轻,黑了两只眼圈,晨时又被山门口的吆喝恼的抱头啮被。好容易分赏已毕,明明是霪雨天,云头忽的炸起紫电,雷鸣过耳,不亚于丁胖子和老泥鳅的鼾息。
“他娘的,刘寄奴真是个脱裤子放屁的主!抄了夏口府库的珠玑,抢了城里豪强的罗绮——
抄也抄了,抢也抢了,放着衙邸关廨和朱门大户的好房子不住,倒教丘八们去西军的旧垒扎营,倒教老子们缩在这破烂道观里下榻!
妈妈的,一提就来气,拢共那么些粮米,馒头掰开了分给城中泥腿子一半,他图个名头,咱能理解;
一半的一半,再给将士们抚恤了,咱还给他竖个大拇哥;
哪怕是招降纳叛,再把那些打怕了的降兵遣散出城,洒银子收买人心,咱也说不出什么。
可我就是想不明白,凭什么赐给那狗日的索邈万金铜子、千石米粮?
傅轴子,你说,这傻子是不是在洪山底下让人拿闷棍把脑袋瓜敲傻了?轴子,你在栏边立了一早上,西北风还没喝饱?底下一群裸汉,看他们牛子有什么意思?”
楼下坛台,那些西军的败军之将被扒去了甲胄衣服,如同褪了毛的白猪。
人人蹲在半尺长短的胡床上面——
颅顶还顶着个胡床。
这些大肚子败将,平时贪财好货,惯于颐指气使,对帐下士卒动辄无端打骂;
此时人人左脚平放在胡床上,右脚脚尖将将撑着胡床的外沿,两肘贴肋,两手平放大腿,蹲姿滑稽,报应不爽。
坛后是已故江夏郡守、大将郭铨的漂亮麾盖,伞盖罩了一把躺椅,椅子上侧卧了一条大汉。
椅前是个八尺的长几,几案左边搭了木拐,右边搁着一长一短两把名刀。蒯恩披甲持鞭侍立坛旁,见有西军败将蹲姿摇晃,一鞭子甩在败将的大白腚上:
“打摆子呢?头顶的胡床别掉下来,谁掉下来,先挨我三十大杖!蹲姿没学过?你们他娘的也配带兵!一篮子烂芋头臭荸荠,奇形怪状,不是瘦弱就是臃肿,你们也踩得上马鞍?你们也玩得动刀枪棍棒?
桓灵宝眼瞎命好,用着你这一帮庸夫劣将,真不知是怎么打下来那么大的地盘……
左边那个!腰板挺起来!大老爷们儿的,腰板得硬啊——
看那下三路耷拉耷拉的,你们就只有嘴硬。
审过一宿了,他妈的油盐不进,问就是校尉,校尉,校尉!
怎么?夏口守军的层级是扁平的,比戏子的胸脯还平?
我就不信了,你们这群王八蛋里没有一条大鱼,我还逮不住个杂号将军了?
趁早照实说话吧,把自己官位军职痛痛快快报出来,你也省力,我也省心……”
西军败将人人自危,人心摇动,开口者寥寥无几;
倒不是忠心于桓家,他们没那么高的觉悟。
只因刘寄奴入城后,纵兵围抄夏口豪强、官家,又把城中大富之户驱出西门,重兵拘押在汉江江边的龟山山脚。
这帮裸汉是摸不透北府大将的心意,怕秃噜出了真实职位,让人绑去建康都城千刀万剐。
楼上,孙处早已醒来,只是身上战疮疼痛,卧榻不起。孙处道:
“索邈回不了刘牢之身边了。索在北府,职位不过骑军小校,大哥拿万金砸的不是索,砸的是那千把陇右突骑。索邈的身边人都红着眼睛呢,他们在府中本无晋身之阶,在大哥帐下,出力便能吃到肉。
洪山一战,受降八千人,大哥手里握着三千具装马铠、五千精锐楚卒,加上索邈的一千突骑,今后对刘牢之那几个老家伙,就是听调不听宣,谁能奈何!
再者,白雉山五百悍匪,死剩七十;莫小看这七十众,随大哥经生浴血,早已成了尉佐之材——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万事具备。”
檀凭之觉少,倦卧于榻上,听孙处言,瞑目深思。老者道:
“昨日入城,刘寄奴不急着抄略,先派徐铁佛封锁了城中府库,之后大开粮仓,赈济饥民。又令王弘丈量江、汉之间的田亩,登记在野的民籍,解除挂靠的奴籍。臧焘在城西拣选降兵中的精锐,刘字大旗挂起来,另有夏口人氏两千余众投军;还有孟氏兄弟,战后就见不到了踪影,昨晚才回城中——
那哥俩,为兄的话少人阴,当弟儿的嗜酒多言,说是被分别派去潜往汉阳、江夏,计算沿途水井、兵驿,勘察形胜,绘制地图。这位刘将军,外粗内细,我观其志,志不在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