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军军营在大明宫太和门外,杨复恭领着人直接从延政门入东内苑,再右拐出太和门入苑。守太和门的便是左军将士,过去时左军擗仗使、左监门卫上将军西门思恭正在门楼上坐着,他是一个憨直之人,他的职事在这里,他的身子便在这里,也不讲个退食轮值。这会见杨复恭来了,流矢下来致礼。杨复恭平素是不待见这厮,他要是天子的押宅使岂由得田氏揉搓!今日倒一改常态,携着他的手说笑了几句,又介绍了他的宾客张濬。西门思恭一时也昂扬起来,自己毕竟与他人不同的,末了指了一个乖觉的小内侍导引,送出门去。
据史料记载,神策左军总兵额六万两千多人有三万四千多人驻营在大明宫东侧一带的禁苑里。这里面大大小小的营房棋布,哨卡森严、巡队满撒,一般人即是白天也难以走进中尉的中军帐院。当然,杨复恭可不是一般人,这条路径他闭着眼也能走得进走得出,十三岁那年他随他祖父(左军中尉杨钦义)来往营中了,后来他叔父杨玄价又领了左军,他和杨复光便老往营中走。最近一次便是几天前,他去拜问刘行深,也许张禹川说得是,自己便不合来,既犯了天子忌讳,也授了奸人之柄。
没走多远,便有丝竹管弦之声随风而至,几个哨卡后,就望见了中军帐院的营火,拦在树丛之后,似烧在半空中。帐院的所在是营在高处的,杨复恭对张濬说解了,使了杨彦博先行,又少不得吩咐了杨守节四个一番话。
“禹川,你可有话吩咐?”
张濬摇头,合说的话出宅前便说尽了,现在的他正处于“登天”后的极度兴奋中,有话也难以出口!今春发榜后他就一直呆在长安城里,榜中无名,囊资将尽。他胡乱识来的那个宗伯张蕤(即张丽华父亲)也看出了他的根柢,知道他在朝中并无亲戚世交,一顿好骂,再也不肯接济他。这老狗也是没福缘,要是他自始至终好好相待,他等的官也好,他女儿入宫也好,今日不都就有着落了么?他现在真想歌之咏之,足之蹈之,以张胸臆,可是他却不得不压着,勿为人轻,勿为人笑,绯袍无名无实,天阙虽扪未开,何得便张狂恣意?
帐院里虽灯火通明,热闹得很,可帐院大门内外却是明刀亮戟,守卫森严。一行人缓步过去时,西门思恭所遣的小厮和杨彦博都还吃拦在外面,似乎并没有通报进去。杨复恭一张白脸瞬间便烧成赤色,本来他对田令孜还抱了一丝期望的,毕竟这厮不论是做枢密使还是右军中尉对礼数上从来没有亏过他,哪一次不是笑脸相迎,笑脸相送的?咬了咬牙,耐不得,转身便要走。张濬却将身子一拦,递了眼神,便兀自上前道:“军爷,杨枢密来贺,何不速速报进去!”这守门的也不知是莽撞人还是个伶俐人,咄地一声呵道:“哪来的瞎混沌,除却天子,什鸟人值得中尉相迎?”手一挥,竟使军士排了过来。
本来神策军中是什人都有的,天下各州选送的军健、四夷的质子、蕃人、胡人、京畿恶少、市井富商,可谓良莠不齐。到了小说中这个年代愈发下去了。不管是世袭的也好,还是新入军的也好,大半都是奸猾好利之徒。如今田令孜既兼两军,权势滔天,他们哪里还认得枢密,哪里又敢认得枢密,哪时又还屑认得枢密!愈发将骨子里的奸猾贼性泼撒了出来。
张濬连退数步,杨守立却抢上前道:“兄弟,我是右军校尉杨守立——杨胡子,前些日田军容亲手赏过酒的!”这军汉怔看了一眼,一拍脑门道:“好像有这人,军容称他好武艺!”杨守立道:“便是我,过两天还要领我往飞龙厩选马的,这是我枢密阿伯,相烦通禀通禀!”那军汉便扭头呵问道:“通禀了不曾?”门卒应答话落,里面早捧出一队人来,欢笑相随,不如说是田令孜出来了。门将立即肃脸呵队,杨守立几个也敛了容。
“兄长恕罪!令孜迎得晚了。”
田令孜快步趋出门来,张濬久闻田氏之名,却一直没有面缘,只知道这厮其貌不扬,而且年未过三旬。这时站在杨复恭身后见了,果然一如流言,中人身样,村头憨脑,形貌气态全不见出色。也是奇哉,厮人也而有厮贵,时耶命耶?
杨复恭立在那里要动不动,杨守厚、杨守立却抢先上前拜了,杨守节、杨守宗、杨彦博也随即上拜。田令孜笑着一一扶起,到杨复恭跟前将身伛了,抬手道:“兄长,令孜死罪死罪!”杨复恭见他有礼,怒气销去大半,上前扶道:“仲则…军容,此言大谬!”退身便要致礼,田令孜一把扯住道:“兄长跟前没有军容,只有仲则!兄长不罪令孜,便仍旧唤仲则!”杨复恭愈发欢喜,说道:“如何不罪,三碗罚酒是必要吃的!”田令孜扭头朝左右笑道:“啊唷,兄长一语唬出俺一脊背汗来!”众人都笑。
这些人里除了左军、右军的主要将官,北司非当值的主官都在了,甚至其间有几个南衙官员。当然那个绣花狮子罗元杲也在,杨复恭一眼就认出了他,却也没明显显露什么,他现在还真奈何这厮不得!田令孜又亲切不过地问了张濬的名字,便携了杨复恭的手到了堂上。
左青龙右白虎,左军中尉的大榻后立的便是青龙画屏,乃玄宗朝国手吴道子所画,德宗设左右中尉,使内侍窦文场、霍鸣仙充任,惧为军士所轻,乃赐下此屏。真个画得入神,久视之便觉鳞甲飞动,有破纸飞去之势。田令孜指了左首第一席使杨复恭坐了,张濬就陪坐其侧,田氏居高而卑,握兵而慈,柔弱亲切,言语便利,其贵甚盖亦有以然也。
众人一起举过几杯酒,田令孜扯着嗓子问:“兄长,是看文戏还武戏?”所谓文戏便是教坊伎乐,武戏便是刀剑、手搏、角抵、相扑,军中健儿为之。杨复恭自然知道这些节目,他道:“军中饮酒,武戏方妙!”这是凑趣语。田令孜欢喜鼓掌道:“今日也不劳健儿,座中哪位将军好兴致,替吾家侑几杯酒如何?”众将正要脱颖露头,一时便都跳嚷出来,你争我嚷,声震屋瓦。只右首几个老将以及未席几个裨将坐着没动。
乱了一阵,田令孜扬了扬手,笑吟吟地长叹一声道:“这可真真难杀死人!”右边首席一个年过半百老将离了席,这厮在一堆军汉中倒别有仪态。杨复恭低声对张濬道:“此乃南川郡王刘昌之孙刘景仁,其母便是德宗云安公主。”张濬差点哟了一声,倒不是惊叹其祖在安史叛乱年间所立的赫赫战功,而惊叹于他的辈分,算来此公乃是当今天子的曾祖辈!
田令孜流矢说道:“哎哟!老郡王什话坐着吩咐便是!”其实左神武大将军刘景仁并不是王爵,以祖辈之爵相唤只是为了表示尊崇——对圣人的尊崇。刘景仁摆了摆,笑道:“不老,还走得两步。”却也没拜,抬手道:“军容,老子倒有个法,争的棒打不开,指个不争倒妥帖,都不坏兴!”田令孜鼓掌道:“妙极,老郡王此策安得天下!”一时,争的落座,末座几个不争的都拜了出来。虎豹藏爪,蛇鼠掩圹。不想这些个人全不成形样,有的话也说不利索,有的磕头请罪只说无一技之能,有的就伏地不言。田令孜便大觉扫兴,他领右军有时间了,知道军中是鱼多龟少,可是既到了跟前,胡乱猫叫狗跳一番作个耍子又有何不可?
“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