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令孜指着一个身着旧色绿戎袍肥壮汉子问,侍立在榻旁的田从异帮着呵了一声,这汉子才抬了头,见问的是自己,便膝行向前一步道:“禀军容,末将张自勉使得拳脚,舞得兵器,作戏耍子却不曾会的!”本来这厮一开口,田令孜便知挑对人了,声若洪钟,言语沉着,当是良将之才。可听到最后一句他便不由地眉头一皱,嗔道:“怎得?蔺相如渑池会——耍耍拳脚还失了你的尊贵不成?”
“末将岂敢!军容但吩咐时…”张自勉低头说道,或者说是嚷道,可他的声音和神态并没有表示出他这时应有惶恐。田令孜将手猛地一挥,嚷道:“不敢相劳!”田从异便尖声呵道:“还不下去!”张自勉磕头膝退,动作迅捷有力,惶恐似乎是有点却不明显。其他几个依旧拜在榻前,不敢辄退。
刘景仁与张自勉自没什交情,只知道他是浙东衢州人,庞勋作乱时,他在南面招讨使马举的军中,立了些功,便入了左军的军籍。为人木讷,又有些倔强,在军中并不讨人的好。可这事端是因自己一言而起,便起身开释了几句。
田令孜脸上立即抹了过来,恭敬道:“老郡王,是令孜糊涂。来,一人近前吃一碗酒。”便有小内监筛酒过来,田从异捧了跪奉,田令孜起身双手递过去,地下的先谢后接都下去了。到最后一个,那人却捧酒不吃,仰脸道:“军容,末将李昌言会个耍子,只是算不得武戏!”李昌言胡子拉碴的脸这时显得极有童趣,田令孜欢喜道:“何妨!你但耍来,本军容便有赏。”李昌言欢喜将酒饮了,膝退几步起身道:“我往年在西市中与一胡人赌酒,这人擅会吞刀,我赢了他,便学了这个耍子,只是不熟,平日不敢轻试,今日军容大庆,老郡王点将,昌言便也不敢惧死!”便于腰上拔了一柄尺长的直身短刀来。众人欢喜,都击案鼓噪起来。
李昌言先舞一套短刀,又耍了一个花式,几番抛接,最后拿定,右手反持剑柄,左手托锋,脚下马步,仰头张口便要吞下。这时却听一个半胡于席上嚷道:“慢着!”却是沙陀质子李克让。
李克让到长安来不过两年多,可从容貌上看却似陡增长了十来岁,好端端的一个代北活泼泼的小郎君竟成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军汉。无他,衣食虽安心不安也。他是质子,一只入了屠坊的羊羔,他可能老死长安,也可能在下一刻斩首西市。以他对他阿爹和阿哥的了解,他知道他是早晚会死在西市的。所以他的一颗心总是悬着,这两年多来,入晚后他总是亲自到马厩喂马,填满草料,备好鞍具。便服入卧房,躺下时穿的却是铁甲。何相温、安文宽、石的历每晚都睡在他卧房两侧的厢房里,哪怕是他们各自带了妇人。一有机会便出城打猎,将城外大小路径探得烂熟。
这种忧惧压得他脾气大坏,在宅里动辄便要鞭奴打婢,到了外头脸上也浇了铁汁子一般,沉沉地拉着,应不了景。现在他就踞在席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昌言,也许是李昌言说胡人犯到了他。
唐人说到胡人时总是多有奇怪之言的,说他们识得各种宝物,说他们有各种异能,说他们有各种奇遇。可是这些话语对于李克让这种唐生唐长的胡人来说,却并不中听,总觉得是话里有话。
李昌言直起腰,笑道:“怎的?李沙陀你要来?”俩人同在禁军,情不熟面熟,交谊多少是有点的。李克让道:“李三水,军容要看的是武戏不是杂戏,你那刀子不真,敢使我这柄么?”说着单手托起一柄镶金嵌玉的短刀。李昌言是邠州三水县人,以地名人,他自然还没有这般尊贵,不过是嘲他擅哭泪水多,擅说口水多,擅淫肾水多。李昌言接在手里,拔了看道:“你这刀肯予我,我便使他!”李克让道:“拿去!”李昌言不觉一怔,这刀可是懿宗赐下的,这厮他娘的竟肯了!
“如何不吞?”
田从异嚷了一声,李昌言上前拜下道:“军容,此刀乃懿宗皇帝所赐,铦利非常,愿再赐酒以壮怯夫之心胆!”田令孜道:“若是不能罢了也罢!”他有些着恼,恼李沙陀横出来作梗,吞刀自然是用假刀。李昌言道:“军容,军中岂有戏言?今日末将既受命,死且不退!”杨复恭道:“不过军戏罢了,吾家与你求恩!”李昌言道:“枢密厚意,昌符心领了!”田令孜见他如此,便赏了酒。
李昌言跪在地上,一口倾了,淋漓满脸,起来抹了一挥,拔刀挥砍,慷慨嚷道:“鄙夫贪利,烈士殉名。旗鼓所向,死不旋踵!”众人喝采,李昌言说完也不再比划,仰头张嘴便要下刀。
“慢着!”
这回嚷的是罗元杲,他解了一柄短刀走出来道:“李三水,我看李沙陀这柄也不真,你吞我这柄,这柄乃军容所赐!”李昌言插刀在腰,双手接了,看着李克让道:“沙陀公,可乎?”李克让自然说不得不可。田令孜的刀其实也是内作坊良工打制的,柄鞘虽素了不少,刀身却是一般无二,莹澄鉴发,寒气逼人。李昌言托刀嚷道:“此喉此躯,为军容碎矣!”众人又喝采。
李昌言这时凝神屏气,稳稳的扎了马步,仰头,张嘴,下刀。田令孜这时倾身向前,扯长了腰颈。好,应该入喉了。好,下了一寸、两寸。众人轻声数着,突然有人低呀了一声:“血!”众人仔细一看,果见李昌言嘴里已注了血,快要漫出嘴到胡须上了。可还有两寸的刀身余在唇外,李昌言停了停,继续吞刀。众人欢喜,鼓噪叫嚷:“好,吞下去了!”
李昌言撒了手,姿势不变,向前走了一步,又向左转了转,又向右转了转。然后缓缓拔刀,当刀子完全从他嘴里抽离时,田令孜也击掌嚷了好。李昌言却没忍住,只觉得喉间一汩,便喷出一口血来,不偏不倚,正对着李克让。李克让脸上溅着,大怒要跳起。却听见田令孜在嚷:“快,唤医官来!”便只好强按下了。李昌言将血吐抹尽了,拜在案前道:“禀复军容,末将幸不辱命!”邠州之人果然悍勇,伤了喉还能说话。
时至二更,星月愈发明灿,教坊伎乐上来,众人的意兴也愈发浓了。闹得不可开交之际,一个绿衣小内监急趋进来,大嚷道:“圣人驾至,圣人驾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