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炎的性格相对宽和,做起事情来也是不紧不慢。泰始九年(公元273年),晋国有大臣提出,邓艾当年死得冤枉。认为当时刘禅刚刚投降,邓艾的一些做法虽然显得操切,但那是由蜀地的特殊形势所决定的,是为了让蜀地的民众先安定下来,所以邓艾施行的一些举措没有来得及事先请示。但邓艾没有反心,应该对邓艾灭蜀的功绩予以认可。这样,才能彰显皇帝的宽宏大度,也会有更多的舍身之士愿意为国家赴汤蹈火。司马炎也觉得这话有一定道理,但对邓艾的处理是父亲司马昭时代的事情,不便轻易否定,因此司马炎还显得有些犹豫。有一次,司马炎向给事中樊建问起诸葛亮治理蜀国的事情,樊建是前蜀国尚书令,蜀国投降后受封列侯,现任职晋国给事中,辅佐皇帝处理政务。樊建就评价诸葛亮说:“闻恶必改,从不会骄矜而掩盖过错,对待赏罚公平诚信,足以感动神明。”司马炎听后感叹道:“寡人为何就不能得到像诸葛亮这样的臣子呢!”樊建叩首说道:“陛下知道邓艾的冤情却不能为他平反,即使得到诸葛亮这样的人物,也会像汉文帝时冯唐说得那样,‘虽得廉颇、李牧而不能用’啊。”樊建的意思是,司马炎如果不能为有功之臣申冤昭雪,又有谁能为其所用呢?樊建作为一名蜀国旧臣能站出来为邓艾说话,应该是对邓艾占领成都后能够厚待刘禅和蜀国臣民的感激之情吧。司马炎愉快得接受了樊建的意见,于是下诏说:“邓艾立有功勋,受到处罚时也没有逃避,其子孙沦为平民,朕深表同情。现任命其嫡孙邓朗为郎中。”邓艾的后代重新出仕为官了,相当于是为邓艾平反了。
做完了这件事情,司马炎又有些闲了下来。目前国内只有西北地区还有胡人作乱,尽管秃发树机能已起事多年,但西北局面尚可控,也没有对中原地区进一步构成威胁。而对外,听说吴国的孙皓最近很能折腾,那就让他继续,晋国依然执行利用时间消耗吴国的办法,现在还不是主动对吴发起进攻的时候。司马炎可不是孙皓,一闲着没事儿就琢磨杀人,要不就折腾大臣玩,不过司马炎有一点也和所有的帝王一样,闲着的时候就需要有女人来陪伴。泰始九年(公元273年),就在孙皓诛杀叔叔孙奋全家的同一年,司马炎诏令,挑选公卿以下人家的女子充实六宫,有隐匿者以大不敬之罪论处。这是司马炎登基九年来第一次扩充后宫,按说也不过分,当皇帝的要是连这点特权都没有,那就没人干了。司马炎一开始还顾及面子,也为了显示大度,就让皇后杨艳去挑选适合的女子。结果皇后选出的都是一些皮肤白皙、身材修长,唯独样貌平平的女子。司马炎一看,这是什么情况?只见公卿大夫的女儿们年轻倒是年轻,可长得怎么都跟那帮公卿大夫似的,没一个让人看着有感觉的。司马炎看上一个卞家的女儿,想把她留下。皇后就说:“卞家女儿三代都曾为后,不应进宫屈尊处于下等妃嫔的位置。”杨艳说的是,当年曹操做魏王时以卞氏为王后,生子曹丕、曹植等,后来魏国的曹髦、曹奂为帝时又分别立过卞家的女儿为皇后。司马炎乍一听好像说得也对,可仔细一想,不对呀。谁说卞家女儿进宫了就要处于下等嫔妃的位置?嫔妃们什么级别应该由自己说了算呐,这分明是皇后不想让人家卞家女儿进宫分宠,怕威胁到皇后自己的位子。可见皇后选一些样貌平常的女子就是怕失宠后再失位,哎,以自己和皇后多年的感情,怎么会呢?女人就会耍些小聪明。于是司马炎不再让皇后选了,而是自己亲自下场,凡是看中的女子就在胳臂上系上一条绛纱。司马炎为了后宫的稳定,对妃嫔制度做出了进一步明确。规定,公卿之家选出来的女子可位列三夫人、九嫔这样的中高级嫔妃,二千石的官员及将校家的女子可补充良人以下的位子。这里的三夫人源自周礼中的说法,指的是贵嫔、夫人、贵人三个妃嫔等级,级别在皇后之下,九嫔之上,而良人以下属于级别较低的嫔妃。为了进一步稳固后宫秩序,司马炎于泰始十年(公元274年)正月又做出规定说:“近代以来,多有姬妾登上后妃的位子,乱了尊卑次序。从今往后,后宫中的媵妾不可为正式的后妃。”这应该是指,近代一些陪嫁入宫的侍女受宠幸后位次反而排到了主人之上,造成尊卑无序,毁坏纲常。现在,有了这些制度保障,皇后等一干高级嫔妃应该可以放心了。不想司马炎仿佛忽然间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在选女人一事上开始大张旗鼓,于同年三月再次下诏,召选清白人家及低级将吏家的女儿入宫,共计五千人。许多女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皇宫中乌泱泱全是女人,有些胆小的吓得直哭,哭声在宫外都能听到。皇后杨艳也被吓着了,本以为司马炎明确后妃制度是给宫里现有的妃嫔们吃了颗定心丸,没想到皇帝是在为自己全面撒网做准备。司马炎那意思就是,反正这些后进宫的女子在名位上也不可能超越现在的妃嫔,那自己就多多益善啦。皇后的位子倒是稳固了,可也架不住这么多女人涌进宫来,还不把皇帝嗑碎了?皇帝要是出了事儿,那杨艳这个皇后还有何存在感?皇帝真是不要命了。司马炎此时还不到四十岁,正值年富力强。
也许正是因为对司马炎的无奈,皇后杨艳郁结成疾,泰始十年(公元274年)七月,皇后病危。杨艳还是在司马炎做晋王世子时就嫁给了他,两人多年来感情深厚,共同育有三子三女。司马炎一度觉得现在的太子司马衷笨了吧唧的,想改立他人。杨艳却以为立嫡立长是圣人礼法,不可改变。司马衷本是两人的次子,但长子司马轨早逝,所以司马衷自然应该以长子的身份成为太子。司马炎因为对杨艳感情很深,便听从了她的意见,仍然以司马衷为太子。镇军大将军胡奋的女儿在此次司马炎后宫行动中被选中,入宫做了贵嫔,深受司马炎宠爱。杨艳感觉自己时日不多,担心司马炎在自己身后会立胡氏为后,那样的话很可能直接威胁到太子的地位。于是杨艳临终前深情地对司马炎说:“叔父杨骏的女儿杨芷才貌双全,愿陛下选来以备六宫。”意思就是自己皇后的位子可由这个堂妹杨芷来接替。但这样说已经违背了司马炎刚刚立下的规矩,即二千石的官员及将校家的女子只可做良人以下的妃嫔,因为杨芷的父亲杨骏当时只任司马一职,属二千石以下的官员。司马炎见病危的杨艳这样说,实在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呐,便动了恻隐之心,加上司马炎本来就耳根子软,于是答应了杨艳的请求。杨艳选择堂妹接班,一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皇后的位子还是杨家的;二是杨芷入宫后短时间内不会有孩子,这样就能保住太子司马衷的地位。即使将来有了孩子,随着司马衷年龄的增长,司马炎也不好作出废长立幼的事情。杨芷算是司马衷的姨,无论如何会善待自己这个傻儿子的。杨艳做完了这一切,觉得大事已定,就死在了司马炎怀里,终年三十七岁。杨艳撒手人寰,却留下了难以预料的隐患。司马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会有离开的那一天,而之后的事情就坏在了司马衷和杨芷身边之人的身上。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皇后去世让司马炎不免产生些许的忧伤,但这种情绪很快就被蜂拥进宫的女人们冲散了。同样在七月间,吴国大司马、荆州牧陆抗也染上了重病。陆抗应该是有暗疾,具体病情不详。早在二十年前,陆抗就曾为治病特意到京城建业寻求名医。此后陆抗多年带兵出征在外,可能始终没有去除病根儿。陆抗病重期间向吴主孙皓上了最后一封奏疏,说:“西陵、建平为国之屏障,两郡地处上游,均与敌国接壤。如敌人顺流而下,会如风驰电掣一般迅猛。界时,等待别处来救援两郡是根本来不及的。这关系到整个国家的安危,绝不是侵扰边境那样的小事情。臣的父亲陆逊当年镇守西部边陲时就说过,‘西陵是国家西面的门户,虽说容易防守,但也容易丢失。如果守不住,那就不是失掉一个郡的事情,整个荆州都要不保。如西陵有事,必须要竭尽全力去守护、争取。’臣以前曾请求在西陵地区驻军三万,但没有得到批准。自步阐事变后,我方兵力在西陵之地损耗巨大。如今,臣镇守方圆千里之地,外御强敌,内抚蛮夷,可现有兵马不过几万,且士卒常年在外,久已疲惫,很难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现诸王年幼,尚未管理国事,应当设置辅相,教导他们成为贤能,不必为其配备兵马而减少了其它用兵之处。另外,有黄门宦官私自招募,结果民众为了逃避兵役都跑去黄门门下,甚至有在逃犯罪人员也跑去黄门那里寻求庇护。恳请陛下下诏检视,凡是被清查出来的人员都应该作为兵员补充,派往那些经常与敌冲突的地区增加力量。希望臣统御的兵力能达到八万,废止一切繁琐事务,集中力量准备防御,则可避免忧患。如若不然,就十分令人担忧了。臣死之后,请陛下考虑臣的意见,以西陲为重,则臣就可以死而不朽了。”陆抗临终的话尽管发自肺腑,却并不能打动孙皓,此后吴国的灭亡正是从西部失守开始的。陆抗去世时只有四十八岁,吴国最后的名将就此陨落,其部曲分别由陆抗的五个儿子陆晏、陆景、陆玄、陆机、陆云统领。
公元274年,晋、吴两国都有重要人物相继离世,且都年龄不是很大。八月,司马炎为皇后杨艳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其葬于峻阳陵。博士陈逵认为,太子现在并没有担负国事,所以应该穿丧服一直到守孝期满。度支上书杜预则以为,守丧不在服饰,心中哀悼才是真正的服丧。太子也不是没事干,外出则随君出征,在内则代理监国,所以太子与母亲哭别之后可除去丧服,但应守丧三年,彰显晋国以孝治天下的德行。杜预早前曾因在西北地区与石鉴不睦而丢掉了官职,现已被重新启用任职度支尚书,负责国家财税,规划计算朝廷开支、用度等事宜。司马炎认为杜预说得有理,便要求太子司马衷为母亲守孝三年。杜预当时觉得黄河上的孟津渡口(今河南洛阳北部)十分险要,从这里渡船时常发生倾覆,便力排众议修建了一座横跨黄河的富平津大桥,为黄河两岸交通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桥建好后,司马炎率领文武百官都来向杜预表示祝贺,说:“如果没有你,这桥就建不起来啊。”杜预连忙回道:“如果不是陛下圣明,臣也没有施展的机会呀。”有一种周朝时流传下来的欹(qī)器一直保存在历朝历代的宫廷中,欹器是一种盛水的器皿,水少则倾,中则正,满则覆,寓意‘满招损,谦受益’。到了汉末时,天下大乱,朝廷甚至都流离失所,欹器也损毁遗失了。杜预经过仔细研究,创意性得又制造出新款欹器,令司马炎及群臣都叹为观止。杜预是个全能型人才,做那行都能出彩儿,之前和张斐搞出了一部传世久远的《张杜律》,即《泰始律》,现在又当起了建筑师,发明家,但杜预的才华远不止于此,以后的故事还多着呢。
同样是在这一年,前曹魏皇帝曹芳也去世了,终年四十二岁。司马师废黜曹芳是当年司马家族篡取曹魏政权的标志性事件,曹家的皇帝都说废就废,说换就换,那这个天下还能是谁的呢?后世有人分析,如果当初曹芳像后来的曹髦一样向司马家发起反击,有没有成功的可能呢?恐怕大概率只能是以卵击石,曹芳没有实力啊。朝廷的军队,即中军以及大小将校均为司马家掌控,即使是文官集团也大部分投靠了司马家。偶尔有像李丰这样的文官意图对抗司马氏,其下场大家都看到了。所以,越到后来反对司马氏统治的声音越微弱,司马家族终于占有天下,成了气候。曹芳本人也许无足轻重,即使换一个曹家的皇帝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后来的曹髦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尽管曹家终于失掉了江山,但仍然有个别死忠曹魏的人坚持着做人的底线。当时曹芳被贬黜后迁离皇宫,时任太宰中郎的范粲身穿素服送别曹芳,就像是服丧或是遇到了什么凶险之事那样,其哀恸之情令左右为之动容。后司马师辅政每次召开会议,范粲一概不出席,称自己患有足疾不能下地走路。为了证明此事,范粲从此就住在一辆车上,脚不落地,也再不说一句话。那意思就是,不沾司马家一寸土地,不为司马家进一言一策。家中每遇大事,范粲的老婆孩子就看范粲的脸色,如果同意,脸色就没有变化,如果不同意,范粲就会睡卧不宁。范粲的三个儿子为此放弃学业,断绝一切人情往来,就在家中侍奉父亲,从来足不出户。司马师、司马昭执政时对范粲很是容忍,并没把他怎么样,也是为了给全天下做个表率。到了司马炎时期,人们又想起范粲,称其品行高尚,如果范粲的病能治好,是可以辅佐国家的。司马炎于是下诏,要求郡县给予范粲医药,加二千石俸禄、赐布百匹,但其长子范乔以父患病为借口表示推辞,不敢接受。范粲自曹芳被废后三十六年没再说话,去世时就死在了一直住着的车子上,享年八十四岁,是绝对的高寿了。范粲对司马家虽然采取的是非暴力不合作方式,这样的死忠固然是一种无可辩驳的精神与品格,然而活的时间再长,无所作为却终究不能改变历史的方向。也许,范粲到了另一个世界再回首,才发现历史的洪流不可阻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