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在正月里,庄亲王府却不似往日热闹,新岁的节礼能免去的大都已经免去。府中上下皆在为佳期打点入宫的事,而她,似乎是这忙碌中最为闲暇的人。 就在前几日的除夕家宴,皇上于半醉之时下了一道旨意,言后宫子嗣单薄,为子嗣着想,更为宗亲和睦,要各个宗亲王府将膝下一名嫡女送至皇宫抚养。虽只是口谕,各王府还是小心地筹备了起来。 佳期有两个姐妹,姐姐虽比她年长,却是庶出,自然被排除在外。庄亲王只有佳期和佳会两个嫡女,一个今年十三,另一个尚不足八岁。庄亲王行事小心,且向来疼爱妹妹,权衡之下,佳期便被选定入宫,只待圣旨。 眼看就要到十五,她不便出门,只得在阁中温习入宫的礼仪。闲暇之余,不过打理打理进宫时要带的近身之物,不在话下。 除了庄亲王府,怡亲王府的毓哲郡主乾莺,恒郡王府的琦慧县主芊诺,淳郡王府的文琪县主济兰,理郡王府的乐阳县主苏穆都将被送入宫中养缮。其他王府无女,皇上倒是并未强求,只是一笑置之。 一日,佳期本在绣进宫当要佩戴的荷包,一针一线,似乎能在针脚中缝进王府的气息,阁前的梅花开得正好,她正打算摘下些纳入荷包,或许,这是她能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郡主,圣旨到了,王爷传您去正殿接旨。” 是霓旌的声音,她心下蓦地一凉,眼角没来由地酸涩起来,刚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像是带了哭腔一般,手不由地收紧,一时忘记了自己手中的针线,绣花针猛地刺破了掌心,渗出一星微红。 霓旌毕竟是自幼服侍郡主的人,当下便明了了一二,故不提方才的事,只瞧了瞧伤口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奴婢先给您上些药吧。” “不必了。”佳期终于回神,缓缓起身,只用手帕略掩了掩伤口。 “不过是小伤,不碍事的。既然圣旨到了,就别让父王和母妃等着了。” 说完,她不待霓旌回神,独自走了出去。 门外寒冷的很,可她知道,这样的冷,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郡主佳期,端恭纯孝,谦婉和淑,朕心爱之,特召入宫中养缮,钦此。” 原本熟悉的大殿在此时显得格外凝重而陌生,佳期膝下的西番莲花纹软垫似乎都渗着冰凉。她跪在最首,俯身时似乎可以瞥见身后父王和母妃微伏的身影。佳期心里想,或许,他们也同自己一样,有自己的不得已。 宣旨的内监是张与麟,自打前朝就侍奉在先皇跟前,地位自然非比寻常。于是佳期一举一动皆不敢怠慢,以示恭敬。 “谢皇上隆恩” 见她接旨,张与麟笑着将她扶起,“郡主是有福之人,虽然王爷和王妃不能时刻陪着,好歹也能入宫探望,又有诸多姐妹陪伴。若得咱们圣上喜爱,封为公主也不是不能的,岂不比现在强上许多?” 这番话佳期心里并不赞同,只是不敢反驳,便微微福身,谦卑地说: “多谢公公指点,能入宫替父王和母妃时时侍奉,是安夕的福气,我不敢伤心,更不敢觊觎公主名位。只要皇上与太后觉得安夕侍奉得宜,便是庄亲王府福泽所在。” 张与麟似是很满意的样子,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他微微侧身,门外的内监鱼贯而入,待进门的内监站定,他又嘱咐道: “这些是郡主进宫当日的吉服,请安夕郡主三日后辰时准备好,宫里会派轿辇来王府接郡主。” 佳期忙允诺下来,又亲送了张公公出了厅门。待一行人走后,原本喧闹的王府很快重又沉寂了下来。 “佳期啊,你先留下,父王有事嘱咐你。” 她正欲行礼告退,不料父王出言挽留,忙欠身答是。本以为父王只是想叮嘱自己几句进宫的事,可他却屏退了下人,连安琦郡主都被吩咐让乳母带了出去。 王爷与王妃极少单独同这个女儿说话,可就在她踌躇之时,王妃忽然掉下泪来,走上前来抱过她,带着哭腔说: “期儿,别怪我们委屈你,你妹妹年幼,叫我们如何放心?只有你自幼懂事,你父王和我不得不送你入宫。” 王妃是大家出身,从未有过如此失态,见她这样,生人都会动容,何况佳期是她的亲生女儿,如何能不心软?再看父王也是红了眼眶,她心下实在不忍,忙跪下劝解道: “论尊卑,儿臣是嫡。论长幼,儿臣是长,此事非父王母妃能左右,儿臣只想报答养育之恩,不敢埋怨。” 话毕,王妃点着头含泪将她扶起。庄亲王走过来握着她的手说: “佳期啊,你能这么懂事,为父也就放心。只是父王不得不嘱咐你一句话:‘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万事皆有一巧字,此番进宫,既是你命中注定,绝非人力可改。” “再者,此番十三弟唯一的女儿亦奉旨进宫,你十三叔在皇兄做王爷的时候就是他的左膀右臂,颇受重视,你们和毓哲的份量自然不可相较。” “三来,你这几年一直侍奉四皇子的诗书,要多听从四皇子的教诲,可也不要过从亲密,惹出事端。” 说着,他忽然握住了女儿的手,“咱们王府的荣辱都系于你一身,万勿辜负父王的期望。” 佳期一一应了。见她答允,庄亲王频频点头叫她回去安心休息,可就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唤了声—— “期儿” 听到父王的声音,佳期这么多天的委屈,伤心,不舍全都难以抑制起来,终于转身跑过去抱住了父亲,大声哭了起来。 待佳期回去的时候,阁门轻敞。阁前的梅花开的那样好,她行至花前,花朵在寒风中微微颤栗着,那样无助,那样娇柔,一时间,竟不舍得摘下一二了。 “郡主,这么冷的天您怎么站在外面,马上就……” 霓旌或是听见了郡主进门的声音,捧了披风从偏殿出来,话说到一半却偏偏止住。佳期明白她想说些什么,而她却又改了口说: “被风吹了就不好了。” 说着,霓旌为她系好披风,站在一旁待郡主示下。 佳期低下头,这披风的颜色是半旧的浅桃色,看的人心中暖暖的,仿佛这漫漫冬日都可以被暖化了一般。许是穿的久了,这披风上的刺绣都微微起了绒毛,落在她的眼中却反而显得亲切可爱,让她安心。 她既不动身,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默了许久,方才轻声对霓旌说:“咱们回去吧。” 今年贡的炭极好,房内弥漫着轻暖的气息。佳期被霓旌与赏心服侍着换上了寝衣,正准备进寝殿睡午觉,不料霓旆匆匆过来禀报说: “小郡主来了,奴婢要不要回禀郡主已经睡下了?” 佳期略作思量:“不必,以后也难得能见妹妹了,请她进暖阁吧。” 说着,她只叫霓旌给自己画添了一件月白的镂花小袄,拿了一件画珐琅开光椭圆手炉,穿了双青樱攒枝绒靴便向暖阁走去。 远远地,佳期就看到了暖阁里等候的一身嫣红的妹妹,那样娇艳的颜色衬得她愈发娇小,佳会尚未到及笄之年,又因为在家中,便只绾了一个发髻,簪了一只玫瑰簪子,余下的头发皆寻常的散着,极是可爱。 见姐姐没来,她玩着帕子,时不时和霓旆说些什么,时不时又瞥一眼暖阁里的西洋珐琅钟,大抵是等着急了吧。 “明儿就是十五了,妹妹不去膳房里偷点心吃,怎么想起姐姐了?” 佳期说话间便坐到榻上,调笑地看着佳会。 果然,她面色一红,赌气道: “姐姐刚来就打趣我,佳会不依。姐姐不过是诌了胡话来欺负妹妹罢了。” 佳期知她狡辩,笑意更浓,佯装疑惑地说: “是吗?去年十五,母妃吩咐我查十五那日的点心备好没有,可我刚进膳房就看见一个小人儿,有模有样地告诉奴才们母妃要你查一查今年的点心好不好吃,也不知道是谁?” 听到这儿,佳会的双靥似是染上了衣衫的颜色,隔着桌子伸着手来捂佳期的嘴,娇嗔着:“姐姐可不疼妹妹了呢。” 见她微恼,佳期忙起身拉住她,挽着她落了座。轻声安慰着: “好了,是姐姐的不是,看在姐姐马上要走了的份上,别恼姐姐了。” 蓦地,原本哄闹的暖阁安静了下来,渐渐听到了微微的啜泣声。转身一看,佳会竟垂了头哭了起来。 佳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起身坐到她的身侧,用帕子为她拭了泪: “大正月的,怎么哭了?是姐姐说错话了,妹妹若还哭,可不是叫姐姐心疼吗?” “皇帝叔叔为什么一定要嫡女进宫?”佳会委屈极了,“我本以为父王打发佳露去的,不想他竟舍得姐姐。以后没了姐姐,佳会一个人该怎么办?” 佳期明白,佳会向来将她看低一眼。佳露的母妃出身低微,待生下的女儿满周岁时才封了侍妾。奈何自己即将进宫,妹妹到底少个依靠,若还像从前一样,怕是将来要吃亏。 所以尽管知道妹妹不喜,她还是婉言相劝: “好歹那也是咱们的姐姐,何必呢?” “哼”佳会显然没有把姐姐的话听进去,“姐姐?我只有你一个姐姐。她算哪门子的姐姐。” 佳期无奈,不好再提及此事。正说着别的话,门外的侍女忽然禀报说: “佳露县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