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就是这个比喻,是用来形容山势支脉的,这里的视角是俯视的,俯瞰下去,山脉能像老人的脸吗?必是不能的,那多吓人。反而是长袖的褶皱,有向一个方向延绵而去的形象。
而这个看似平庸实则精妙的比喻只是文中一角。
沈明言越往下读,便越是感到作者的才气横溢,流露在整篇文章的边边角角。特别是写景,简直就是在用写诗的律动来写的。
例如这句“石砖缝里,野草像水一样溅出来,四下流淌。庭中松、柏、菩提树,均极高大,浓荫压地,绿到近于黑。日暮时枝叶望如浓墨,凭空堆积,枝叶间鸣声上下,却不见飞禽的踪影,又热闹又荒凉的样子。因为高,阴雨天常有几缕流云横曳而过,一派云树森森的气象。”
这完全就是诗歌,读者是可以朗读出来的,甚至气口都是留好的,节奏错落起伏,叮咚作响。
待看完文章,沈明言又瘫倒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还在认真回味这个整个故事。
小说中的“我”,是因为在县城里的青砖老屋,周边的街巷、树木,统统被拆成了工地,才愤懑而惆怅地走到山中的竹峰寺去小住。
“我”还带着一把老屋的钥匙,钥匙上印着“永安”两个字。“我”决定把它藏起来,藏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千秋万载不会动摇的地方。得是只要“我”想取,就能够到的地方。当“我”在这寺中找到了一个许多人苦寻不得的秘密时,便将那把钥匙,以及钥匙里储存的老屋,老屋周边的巷陌乃至整个故乡,都塞进那个藏宝之处。青苔将日夜滋长,掩盖一切,唯有“我”知道它的所在。
沈明言深知纯文学是很难用故事简介来吸引读者,谈论纯文学小说,可能会被许多读通俗文学的人嗤之以鼻,都什么年代了,还在写,还在谈论这种既不吸引眼球,也不引人情绪激动的平淡故事。
但谈论它并不冒险,因为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有真正的纯文学在用力精心描述的普通的感情,纯文学其实是最服务于普通人的。比如推理小说、鬼故事,这种普通的故事写纯文学的作家也可以编,但纯文学就是普通人的一种感情,是你很难自己动手把它描述出来的,因为你没有能力描述出来。那种幽微动人的情感,不是让人大起大落,激动不已的情绪。
而《竹峰寺》让人动容的正是藏起老屋的钥匙,这样一个再平常,再无聊不过的事情。但它动人的也正是这样一个可笑的动作,试图挽回,试图存留的动作。
那是一种故乡在沦陷,而你握着一把不能回去的钥匙,像一个弃儿,仿佛非如此不可,走到一个仿佛流露些许软弱就会被人零敲碎打地吃掉的地方,走到一个随处可见面目可憎的新的地方,走到一个以温柔和怜悯为耻的地方,早已经忘记了我们是谁。
让沈明言最后坚定要不顾排版,插队也要在下期《收获》刊登这篇《竹峰寺》的原因正是他坚信:
凡是曾在这时代里失落过的人,都将从这本篇文章里寻找到真正意义上的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