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班级,我自顾自地看起小说。同学跑操回来我也不抬头问好。同学们对我的冷漠早已见怪不怪,他们也不想主动与我聊天。
曾经,有同学暗地里非议过我的过去——有关朝海大地震,有关我的家事。
与始作俑者爆发过一场冲突之后这个班级只有尹闲和副班长愿意找我聊天了。
我当然不会因为这件事怨恨所有同学——说闲话的只是那么几个人,总不能恨屋及乌吧?
“哟,秉性。”尹闲路过,拍了下我的头。
“我可以宰了你吗?”我放下小说,面上波澜不兴。
“我的荣幸,吾王。”尹闲把脖子伸到我面前。
看着眼前这粗壮的脖颈,我想起我的祖先——他们在野外闯荡的时候智齿还没成为天杀的垃圾,他们习惯用尖牙咬破敌人的脖颈。
看到这脖颈,我承认我心动了,远古的本能蠢蠢欲动。可惜我已不具备那样的牙口,这让我很失望——至于祖先有没有咬破别人脖子的习惯?我不知道,前面都是我瞎编的。
身体条件无法阻止我蠢蠢欲动的心,我用指肚推开碳素笔的笔盖,将笔尖对准面前肥厚的后脖颈,迅捷而精准地戳下——哗,一声惨叫如一根箭矢穿透我的耳膜。
“卧槽你来真的啊?”尹闲抽回脖子,像只失控玩具青蛙,弹到了对面的座位上,惊怒交加:“会出人命的!”
我舔着笔杆,冷漠地说:“为伟大的事业献出生命,你的荣幸。”
捂着酸疼的后脖颈,尹闲服气地说:“这里不能乱动的。”
“我知道,所以我戳了那里。”我露出真诚的微笑。
“你还真打算杀了我啊!”
“为了伟大的事业。”
“你滚啊!”
我们吵吵闹闹地直到上课,上课铃响过我们才不得不噤声。我收起小说,默道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小说都没看几页。
其实刚才我真没用多大力,我之所以敢扎下去,一是我相信尹闲到脖颈肉,二是刻意瞄准了他最没用的地方——不,尹闲哪里都是没用的。
下午五点半,离校的钟声敲响。我收拾书包打算直接走出教室——正常的高中生肯定不会像我一样悠闲。
不过我的学校是特殊的,我在学校里也是特殊的。
这特殊要从九年前说起。
爸妈死于地震后我移居到了叔叔家。对我这个孩子,叔叔不甚在意。
很早之前我就听说过(倒不如说是亲身经历),老爸性格乖张,与家人相处极其不融洽,其中与这个叔叔关系最为恶劣。
叔叔小时候不喜欢读书,除了爱读一些文章,没干过什么正事。兄弟俩就像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的人。哥哥高考高分步入大学,弟弟初中毕业混迹社会。
直到朝海大地震的降临,陌生亲哥哥的孩子被送到他家。
那年他二十四岁,没有娶妻。我坐在出租屋的沙发上,就像他的兄长一样沉默寡言。
“聋了?”叔叔拿手在我面前挥了挥。
我摇头。
“那就是性格的问题。和你爸一样,讨人厌。”叔叔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燃,含糊不清地说,“不过他也死了。怎么说呢,真可怜啊。牺牲自己三十年的幸福,成家之后轻而易举地把他们全部葬送。我都不知道你算不算运气好,不用在那样的家庭长大……喂,你别瞪我啊小子,你以后还得靠我吃饭呢。”
我发声的时候,声音已经超乎预料的沙哑,以至于自己都被惊到了:“那把我爸我妈的钱交出来。”
“……”
烟气弥散,叔叔在烟雾中发出一声轻笑,低声笑骂了句:“臭小子。”
我爸叫张修服,叔叔叫张陆离。其名典故均取自《离骚》。
陆离,意为美玉——张陆离确实生得一副好皮囊,是块美玉。尽管在九年后年老色衰,整日泡在尼古丁和酒精里,他也是英俊不凡,剑眉星目。他没有中年发福,下颌线分明地描摹男性的阳刚。
可这块“陆离”不愿抬眼看一眼别人的境遇,他轻笑一声,接过我爸妈的遗产后把我送进了小学,对我的成绩和遭遇毫不在意。
其实按照我的境遇、成绩,本可以被分配到这座小镇最好的学校——也是市里最好的学校,面海市第一高级中学。
但我在面海市小学上学的第一天就展现出了叛逆的本性。
我逃课了,那天我一个人在操场上闲逛,对上课铃不闻不问。暗红的夕光爬上肩膀,我躺在篮球架下面睡了一个下午,直到班主任跑来把我叫醒。
张陆离的电话被老师打爆了。
平日逍遥自在的张陆离患上了偏头痛。他没问我为什么逃课,也没指责我,他闷声说:“要不你要不找一个管理宽松一点儿的学校上吧?”
随后我就办理了转学手续,去了面海市管理最宽松的面海市第二小学。
现在我上的面海市第五高级中学是张陆离精心挑选过的。
五中学生的文化课平均分不如面海市一中。但五中的升学率一直和一中不相上下。它向大学输送着各领域各方面的人才,不仅局限于文化课上的人才。
而且这所学校管理宽松,只要你有一技之长,老师都不会太管着你。
我当然没有什么特长,小时候最引以为豪的艺术作品是正方形与等腰三角形盖的房子。至于体育?你怎么不让我去跑马拉松呢?
我和张陆离只是看上了这所学校宽松的教学环境。
班主任自然不想让我自甘堕落,在我要出教室门的时候他叫住了我。今天他又找我谈心了,我走到他桌前浑身放松。我感觉就像是在以第三人称的视角看待这一幕。
班主任苦口婆心的劝告,而我像一个不良少年,有一搭没一搭的听:“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回来上晚自习,以你的能力不应该仅仅局限于班级前十。而且你只会学习,在其他领域又没有什么特长。马上就要高三了,你要想好啊……”
想好?
我早就想好了。
我从教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将落未落。
我已经忘了过去,没有资格眺望未来。
我只是像一具傀儡一样的活着。
离开学校,从学校的围墙里长出的桃木不甘地垂下,那黝黑的魔爪阻挠我。我低着头,让干枯的枝干与宽松的树叶擦过头皮。
走着走着,我忽然停下,我看到了熟悉的一幕:
一只树上松鼠将松果抱在怀里,四下逡巡,随后安心地蹲在树枝上啃起松果——这只松鼠肥硕健壮,皮毛闪着油光。
另一边,李秋兰正呆愣愣地仰视那只肥松鼠。
我不动声色走过公路,想要离这个家伙远一点儿。我讨厌不必要的社交,谁知道李秋兰打了个激灵,猛地从自己的世界里挣脱了出来,扭头叫出我的名字:“你好秉性同学!又见面了。”
我止步,站在被夕阳用黄金铺盖的大地上,背对着李秋兰叹息了一声。
我转身,才发现她一样与她打了个招呼:“你好。”
李秋兰发丝折着诱人的色泽,她又呆呆的看着我的脸,放在衣兜里的小手似乎攥紧了:“我们之前认识吗?”
“不认识。”
“……”
“……”
“你应该认错人了,再见。”我转头要走。
“应该是……认识的吧?”李秋兰一个箭步上前拉住我的手,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第一次见她这么快,她额角因为这突然的爆发淌下了冷汗。
“……”我低头看着她拉着我的那只手,她似乎也意识到不妥,轻轻的松开了。
“那个…….可以一起回家吗。”李秋兰问。
我有点摸不清这家伙的路数了。
不过这家伙要求……我也不好意思拒绝,毕竟就走一段路的功夫,又不会掉肉。
“如果顺路的话——可以。”
我和李秋兰结伴同行了,路上我们一句话没说。
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和我一起走,难道她还没发现我其实是一个很难相处的烂人吗?
我偷偷打量李秋兰——李秋兰安静的低头走着,手一直放在衣兜里没有拿出来过。
直到一个十字路口,她做出转向的动作。
她蓦地回头,貌似打算说些什么。
她眯起眼,额角的纱布没有把伤口完全覆盖,在秋风的猛灌下,缺口已经呈出紫红。
我们都知道——是时候分开了。
“要走了。”我说。
“嗯。”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