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陆离躺在易拉罐堆里呼呼大睡。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每次谈起张陆离,张修服都是一脸嫌弃。他说不思进取是张陆离最大的罪过——他为了一个同龄的女孩儿对一群人大打出手,最后被学校开除了。
任何事情都无法与自己的前途相比。我的爷爷——爸爸的爸爸一怒之下将张陆离扫地出门。
然而我知道,张修服厌恶张陆离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奶奶是因为生张陆离早产难产死的,据说她在昏暗逼仄的产房里哭嚎着的声音两亩地外都能听到。
当时张修服站在田野里,听到妈妈的一声又一声“保小,保小”。他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妈妈的声音。
观瞧叔叔的面庞,我生不出厌恶的情感,也生不出喜欢的情感。可能是因为我从未见过奶奶——其实就算见过现在我也会把她忘掉。
刚到这个家的时候我还对张陆离抱有偏见,可其实他除了懒他也没什么可让人讨厌的地方。
我上前摇晃他的身子,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睡眼惺忪的打了个哈欠:“臭小子……叫我干嘛。”
“问你点事。”我拉出一张椅子坐下,等张陆离清醒过来——接着我就看到他眯着眼从易拉罐堆里掏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咕咚咕咚把酒灌下了肚。
好吧,看来我等不到他清醒的那一天了。
张陆离打了个饱嗝儿,满意的拍打肚子,笑呵呵地说:“说吧,什么事。”
“我想问问你对我妈的印象。”我说。
“怎么突然想问这个了?”张陆离活动着脖颈,关节之间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你之前从来不问啊。”
“你说就好了。”
“你也不怕头疼……”
“你就说吧。”
“好吧。”张陆离搔弄油光闪闪的乱蓬蓬的头发,坐直了身子,“要我说你妈是个很温柔的姑娘,我得承认她改变了一点你爸固执的因子。诶,我用‘姑娘’这个词会不会显得不太合适?毕竟在孩子眼中妈妈怎么都和姑娘这个词扯不上关系吧?不过在我印象里她就是个小姑娘。”
“我没什么印象,你把她的形象准确的给我描述出来就可以了。”
张陆离宕机了两息,他攥着空荡荡的啤酒罐一动不动,晶莹的酒液悬挂在他的胡茬上,仿佛晨曦的露珠。他舔了舔嘴唇,继续说:
“嗯——为什么我说你妈温柔像小姑娘呢?你要知道,打我上完初中,高中被劝退你爸张修服就再没跟我联系过。直到她和张修服商量结婚。她硬拉着张修服到了我家门口说要邀请我回家。我们坐在出租屋的桌子旁边,我一个人喝着闷酒,你爸妈坐在我对面,看着你妈我就精神恍惚,就跟已经喝了三天酒没醒过来一样,我想——我真想像不到她嫁入我家会过怎样的生活,她不像是我们这个家的人,甚至不像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人。”
他放下啤酒罐,“我们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你的太爷爷最后是被饿死的……其实凡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会被打那个时代的烙印。你爷爷是活在缺钱的年代,我挺讨厌他的,其实长大之后我明白了,我们的时代也会过去,我们身上也会被打上我们那个时代的烙印——我们会变成后代眼中的固执老头。就像我们笑话以前的人没有梦想,只想着吃饱饭——未来的人们或许也会笑话我们脑袋里只想着钱。喂,我们活在怎样一个时代呢?纸醉金迷,笑贫不笑娼的时代?”
这话像是在自嘲,可我没有给出回应。
“啊好吧好吧,话回正题,你爸肯定爱你妈。嗯——你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吗?”
我去回忆我爸——一想到他我就想起一张严肃的陌生的脸,仿佛他一辈子都不会笑;我又去回忆我妈——想不起来,回忆出来的只是一个陌生女性的微微上扬的嘴角。
我的心一阵绞痛,喘不上气来,我不由皱起眉头。
“又头疼了?”张陆离问。
“嗯。”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我回去了。”
“记得关门。”张陆离又抓起一罐啤酒,咕咚咚灌了下去。
我关上了书房的门。
回到房间,写完作业的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迷迷糊糊间我看到迷眼的霓虹灯,听到刺耳的警铃,尝到腥甜的血味——这似乎是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我在这个介于现实与虚拟之间的世界度过了半个世纪。
半个世纪后,我死了,没有了意识。那是最宁静美好的岁月。
第二天,我比闹钟先醒,我忘记了那个世界的模样,只是习惯性的穿好校服,叫醒张陆离。
我早早就出门了,今天我没有心情踩点。
我忘记走了多长时间。
在路上我再次体验到了昨夜那种奇妙的感觉——半梦半醒,复杂纷呈。
路上的人渐渐多了,我看到和我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他们聊着天从我身边走过,我默不作声的向前走,在人群中寻找一个可能会出现的人。
我找到了。
她孑然一身,穿着整洁如新的校服站在十字路口的一角,男男女女结伴从她身边走过,而她一动不动。
我挥起手喊出她的名字——“李秋兰。”
她循声侧头看见了我,嫣然一笑,手就像是狂风中鲜艳的旗帜,招引迷途的孩子,她喊出我的名字——“秉性同学!”
“……”
“早上好。”
“嗯,早上好。”
打过招呼,我问李秋兰:“你在等我吗?”
“是的。”
“为什么呢。”
“我相信能等到你。”
“就这样?”
“就这样。”李秋兰小幅度的颔首。
“李秋兰。”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