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延钊苦着脸想了一会儿,看了看曲默笑,又看了看易飞廉:“哎,老朽年纪大了,耳音有时不灵,先掌门当时说些什么,其实老朽也没听清楚。不过只要他老人家定下章程来,咱们一体遵从便是……”
接着他便自顾自叽里咕噜地念叨起来,说些什么“大家都是手足兄弟,一切从长计议”之类的话。
曲默笑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絮语,温言道:“宓师叔,辛苦你了,既然师叔没有听清,咱们再问问别人。”
他转向孟惊涛,孟惊涛与他眼色一对,不待他出言询问,便上前两步,向他行了个礼,又向在场帮众团团一揖:“各位,密会之时,我也在场。”
他声音洪亮,面容冷静,态度坚定,众人皆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孟惊涛续道:“当时吕氏奸贼反迹已露,谷掌门召各堂密会。我师父当时已离山前往苏家庄,因此掌门召我代表天机堂,召宓师叔祖代表别惠堂,召易师叔代表青云堂,召严师叔商量平叛后如何定罪。陈师叔因为身负盯住叛贼的重任,因此当时没有与会。”
众人听他这番话,均觉得滴水不漏,十分有理,纷纷点头。
孟惊涛话锋一转:“当时平叛事务刚刚商量完毕,掌门突发急病,咱们这会也就散了。至于继任掌门人选,谷掌门兴许已有属意,在那会上却是没提。”
他话音刚落,岳穆清便气得大叫起来:“孟师兄,你怎么胡说八道?你怎么胡说八道?!”
同期升阁四人之中,岳穆清与谭青山关系最要好,但对孟惊涛却最为尊敬。孟惊涛平时待人和气,做事周到,不论谁与他相处,都觉得如沐春风。但就在眼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位令人尊敬的孟师兄,却编出了一套与事实完全不同的假话!
曲默笑仍是微微笑道:“岳师侄,你且莫急。你与我徒儿惊涛都参加了这场会议,大家自然都有发言权。曲某固然不会因为我徒儿之言,而定论你在说谎;那么同样,你诬指惊涛所言不实,恐怕也不妥当吧?”
岳穆清气得浑身发抖,易飞廉却感到周身罩着一张无形的大网,那网正在慢慢收紧。
暗室密议之时,在场者共有八人:谷听潮、宁氏兄弟、宓延钊、严平生、孟惊涛、岳穆清和他自己。如今掌门和宁氏兄弟逝世,严平生下落不明,宓延钊和孟惊涛都矢口否认,岳穆清虽竭力支持自己,但他人微言轻且又是自己嫡系,光凭他一语很难服众。
而且,如果孟惊涛早已改旗易帜,宓延钊又因恐惧而屈从,那么密会对曲默笑而言,便没有了秘密。难道他会放任严平生公布那份对自己不利的传位遗命?
易飞廉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开始意识到,以严平生的执拗脾气,如果他既不愿交出掌门遗命,也不愿作伪证,那么……
也许他再也见不到严平生了。
这种可怕的念头,从前他绝不会生出来。无论外面的江湖如何险恶,谷听潮于他始终如父,而琅琊剑派始终如家。但今日,当他亲眼看见云峰阁前如炼狱一般的杀戮场,亲眼看见吕子孟一掌打死师父,他的信心已经动摇了。
“惊涛,那按你的意思,所谓的掌门传位遗命,根本是子虚乌有?”曲默笑摸着下巴,眼睛微微眯起。
“就惊涛所知,掌门并没有出示过什么传位遗命。”孟惊涛再次躬身,又向在场众人团团一揖,表情十分严肃。
“你看,这可麻烦了,长空,飞廉,你们怎么看?”
易飞廉觉得一股深深的寒意从心底冒出来。即使当他面对吕子孟那剑拔弩张的攻势,七八十人铁壁合围时,都没有这样的恐惧。他不禁看了曲默笑一眼,想看穿那一直微笑的脸下面,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这个心思,师父从前知道吗?
以师父的智慧和眼光,他绝不会毫无察觉。这或许就是他先将曲默笑派出山去,才突然召集众人密会的原因——他需要以一个合理的契机,将这个大弟子排除在核心议事圈之外。先调曲默笑这头“虎”离山,再引吕子孟这条“蛇”出洞,随后关门打狗,收拾残局。等到曲默笑从苏家庄回归,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他只有乖乖低头的份。
然而现在,一切都被改变了。被谷听潮视为“自己人”的孟惊涛,不知为何投向了曲默笑。他将这头早已被调出去的虎,重新又放回山中。
如果曲默笑真的是虎,在那种错综复杂的情况下,他会通过什么样的办法,去掌控局面?
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控制天机堂,也许还能凭借自己的威信,胁迫或者架空宓延钊,控制别惠堂。但这还不够。谷听潮的谋略和武力都令人畏惧,只有拖住玄元堂,让吕子孟尽可能地消耗云峰阁的实力,他曲默笑才能后来居上。
那些拖住三堂援军的不明身份的敌人,到底是吕子孟的,还是他曲默笑的?
易飞廉忽然想起谷听潮临终时要讲却没有讲完的那句话。
当时谷听潮用尽最后的力气,在他耳边说道:“要小心,小心你去……”
去什么?当时易飞廉没有明白。这句话后面无论接什么,听起来都不太通顺。
但是现在他明白了。
那根本不是去声,而是阴平。那个“去”字不是“去”,而是“曲”。
谷听潮想要说的话,是:“小心你曲师兄。”
易飞廉感觉自己变成了树干上的一只螳螂,才刚刚费尽气力,抓住一只鸣蝉,身下就投射出黄雀尖喙的暗影。
事情已经失去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