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佐望着灰浊的天空出神。
从隧道到地表,一小段的路程帮他认识了这个蒸汽与工业的时代。但真正走出偏僻而废弃的站口,体会到天然造物的气息和光亮,他却有一种颠覆的感觉。就好像他熟悉的是另一种自然,有更清洁的空气,有瓦蓝阔广的天穹。
但眼下分明是一幅末世图景。整张天空灰中带黑,隐约弥漫着死气。远处是连天排布的宏伟的钢铁结构,一支又一支烟囱将他的视野割裂,朦胧的轰鸣始终响在耳边。
他感到莫名的惊悸,在这锈味与煤烟的围裹中。
“恩佐?”
在身后伴随的少女戳了他一下。恩佐惊醒似地回过头来。
“不舒服就戴上面具。”她说。“一觉醒来,你脆弱了不少。”
这提醒了他。
“……我当初是为什么晕倒的?”
“短时间吸入过量雾气。”她早等着回答这个问题。“更严谨的说法是,吸入了过多的‘氮杂环硫烯共轭物’。地铁通风口被塞了一整箱烟雾弹。”
“那,你的面具?”
他一开始就想着这个问题。与别人的神秘不同,少女一双海蓝色的眼眸始终关注着恩佐。
“有人对雾敏感,也有人不敏感。”她答得很平淡。“我觉得太闷了。你如果需要,就去找——不,你现在就戴上。之前是看你被熏倒,才帮你摘了放风。”少女向队尾看去,有两人背负了包裹,“艾伯特?”
左边那位应声上前,从身后取出一盏银面递来。
“艾伯特先生,我记得是——”
恩佐一边说,一边细看手中的面具:通体银质,由皮带佩戴,内部包有衬垫。修长的鸟喙从面前突出,腮旁附设两个鼓形滤罐,均是可拆卸的设计。想来鸟喙本身也是过滤结构之一。
“通讯员总得背点儿什么。”少女笑笑。“想来你不是深度昏迷,恩佐。”
“我感觉到恍惚。在身临其境的梦中。”
恩佐将面具在脑后拴好。玻璃面镜的视野和裸眼一样宽广,只是感觉有些闷热。自己的呼吸好像粗重了一些,话音也变得模糊。
“已经很好了,”她推了恩佐一把,示意他前行,“许多人根本觉不出做梦。”
他们继续在旧日的遗迹里行进。忽略掉时间的痕迹,眼前的街道商铺林立,宽阔的路面直向远处延伸,虽然称不了繁华,也算是殷实的城区。而今四处可见瓦砾和裂隙,破碎的路面满是杂草,为这一片废弃平添了几分荒芜。
看见恩佐的左顾右盼,少女悄悄凑过来。
“感觉怎么样,这里?”
“很漂亮,如果没有废弃的话。”
他的视线越过周围警戒的身影,盯着一张褪了色的咖啡厅招牌。附属的廊道下还留着几套雕花桌椅,即使落满灰尘,往日的下午茶会也犹在眼前。
“也是因为迷雾吗?”他问。
途中的交谈帮他稍稍明白了局势。
现世从希望与绝望的交织中起始。百年以前,蒸汽技艺在北国的工坊中诞生,与科学的黎明同时,一场以“迷雾”为载体的灾变自术法之都爆发,严重削减了人类的生存范围。
幸存者们以术法材料“明石”为基础,退缩至足以抵御迷雾的分散聚落,之间以铁道列车联系,由此挺过新纪元的前七十年。
而后随着工业的成熟,面向失落地区的“再征服”在至今的后三十年展开,以天滤枢纽在伦蒂尼姆的建成为起始。旧日的政权与国疆复立,技术进步似乎拯救了人们的未来。
恩佐苏醒的时候,正是雾纪元第一零五年。
“是。”少女点一点头。“我是不是跟你讲过天滤枢纽了?”
“讲过一点儿。”
“枢纽在建立的第八年瘫痪过一次,这里就是结果。”她扫视一眼周围的废墟。“蒸汽阵列在后来勉强重启,附设的街区却直接被放弃了。”
“那之后的工人住哪儿?”
“外城区。”她说。“伦蒂尼姆是一座迷宫。市政规划为了解决历史问题,总会留下又一堆历史问题。有空我会和你详说。”
恩佐眼望着两侧的双层小楼,处处都是自己熟悉的风格。他怀疑自己来过这里,至少见过类似的大理石立面设计。
“伊兰,”
他想说出自己心里最大的迷惑。
恩佐一路上等待自己的记忆响应,但过去的一切都对他缄口不言。他依然想不起先前的事情。
“能不能讲讲‘我’?”他请求道。“你一直以来认识的我?”
“你真想不起来了?”
对方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恩佐用表情承认了,情况看来不如她想象中乐观。
“太可惜了,恩佐。我们这两年也许白认识了。”她撇撇嘴。“你想从哪方面听起?”
“关于我的总体印象。”
“很棒的人。”
她的表情不像在撒谎。
“也是很神秘的人。”
“‘神秘’?”
“你是托斯卡纳人。”少女认真地看向他。“你对这个地方有没有印象?”
这是白衣老人提过的地方。
“似乎很重要。但我说不起具体哪里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