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出公差,赶上旅馆房间不够,我们甚至会同住在单间里面。”她的视线向一旁错开。“就是说,连睡在同一张床上也愿意的。我对她信任到这个地步,全然把她当作自己的姐姐。我的确是毫无保留。”
“我理解。”
“但这回我隐约感觉,她可能从来没有和我真正交心。这也是结合以往的蛛丝马迹。”她的话音有点儿悲伤。“伊兰可能就是这种性子,跟谁都相处得来,换了别的女伴儿也一样,而我却是一厢情愿。逢到重要的事情,她就露出了真的面目。她明明知道我的担忧,也知道我真的有多么害怕。”
“我理解你,阿德琳。”
阿德琳点点头。
“您和她的关系非凡,我知道;但我仍希望您能公正体会这一件事。”她用神情代言。“我知道自己软弱,自己有点儿小家子气,现在上了战场,还是执意说些丧气话。可我现在真的相当伤心。我甚至感觉自己被伊兰背叛了,您能理解吗。”
“能。”
他感受到阿德琳的情绪,自己也在思考这一件事。
“我如果真的要离开您,并不是我对您有意见;我向来喜欢您的性格。我只是要做一件客观的决定,而这个决定本应在之前作出,由于伊兰的隐瞒,被迫拖到现在来弥补了。”
她握紧了手里的火铳。
“我比您想得贪生怕死。我还年轻,我自己的许多事也还没有完成。我并非不愿为了您而赌命,我只是——或者说,我的确不敢为了您而赌命。
“但这是我的权利,不是吗。伊兰说过的,这场任务纯属自愿,许多人都没有响应。她其实是硬逼着我来的。您也不喜欢逼迫,不是吗;这种情况下您也不会乐意,恩佐阁下。
“我要坦诚地告诉您了,我没有勇气和您一起赴死,虽然我喜欢您,但还没有喜欢您到奋不顾身的地步,恩佐阁下。”
“我支持你,阿德琳。”
恩佐看见对方一时不再说了,只是郁郁不平地站在原地。栗色的发丝被风吹起几许。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吗。”他轻问。
“……我会陪您到吕泰西亚,如果我们能活着到那儿。”阿德琳忽然抬起眼来。“我会请您一次当地的美食。在这之后,我们就分别。可以吗?”
“可以的。”
“总局在当地有分部,我可能去那里报道,找一个什么理由。那时也会有人增援你们,你们不会因为我陷入危险;又或者我干脆离开这行,找个地方隐姓埋名算了。”
她的语声黯淡了:
“但我怕军方已经记下了我们每一个人。说不定总局也放弃了我们。我们哪里也逃不去了。”
恩佐听出这是她心里最大的担忧,虽然说得很短。和这句话比起来,先前的叙述显得只是铺垫。
“不会的。”他望着对方。
“我向你保证过。我相信我的确见到了未来。”
阿德琳哼笑一声,投来的眼光有些无奈。
“我们已经过了天真的年纪了,恩佐阁下。”她将对方的笃定视作玩笑。“又或者迷雾确实对您的精神产生了影响,说点儿不好听的,您需要一次全面的前额叶诊断。”
“哪怕是幻想呢。”他没有否定阿德琳的蔑视。
“我有些绝望了,其实。”她也没有在这一点上纠缠,而继续流露自己的真心。“我真的很想活下去。我还有许多的事情没有做,也有很多的景色没有看过。但眼下我实在想不出一个生存的办法了,您可能不晓得军方的力量。
“而我要是起初就不蹚这一趟浑水,或许还能多苟活几年。”
阿德琳苦笑了。
“再不济也还可以谈几场恋爱,过一过自己喜欢的生活,用公职人员的薪水和名头作保底。真像伊兰说过的,将自己出卖给什么老爷,也总要比眼下的情况好。您说是吗。”
“但你没有这样做。没有随便地嫁给名贵。”恩佐说。
“因为我太年轻了。年轻到以为自己还有更好的前途,以为自己不会很快去世,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过更有意思的生活。我当时不觉得这是妄想,傻里傻气的,就和大多数人一样。”
阿德琳上前一步。
“在行动处工作,也是一种有趣的体验,不是吗。成天跑到各种的地方,见识纷繁的人事,还有丰厚的福利供你挥霍。在这里过一年,说不定都胜过了普通人的十年。
“而且最重要的,这是一种独立自由的生活,至少是自己为自己搏命。我不用去跪倒在那些老爷膝下,安分地做个小妾,甚至是见不得光的情人之类。”
她忽然牵起恩佐的手,直摁在自己的胸口上。
“但我没有看见代价。或者说,我是故意忽视了代价。我以为自己不会那么早地濒临清算,不会很快迎来如今天似的速死的结局。说到底,我是很懦弱的人,而且是放不下的人。我强行享受了不属于我的生活。您能明白吗。”
恩佐平静地望着她,望着已经湿润了的水绿色的眸子。
“就连我们间也是不同的,恩佐阁下。”
她的话音颤抖了。
“您现在是万众瞩目。有许多人痛恨,也有许多人关怀,您的情感和命运不是独一的,而同样关系着他人的情感和命运。我就不同了。我只是个职员,是您的护卫,我甚至不必关心自己,而必须要关心您。
“这可和我想的不一样啊。我不愿意这样,您可知道?我从来不希望伺候什么老爷,而您也不愿意成为那种人,一定是。可是眼下的局面又怎样不同呢?”
恩佐任由她紧攥自己的手,同时用目光安慰着对方。他感受到阿德琳双手的温度,也体会到她的悲哀。
“我的性命较您的廉价,而且不光是您,有太多人的性命都比我珍贵;我自己却不肯承认这点。我始终不希望为您献出生命,因为我爱自己更胜过爱您。
“伊兰或许不同,她或许爱您胜过了爱己;但她怎能为我下决定呢,怎能欺哄着我走到这一步呢。这便是我现在和您说话的主题,为什么要欺哄我呢。本来我不至于此,您总归知道吧?”
结果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我觉得您和伊兰都要为我赎罪,虽然我一直喜欢着您。至少是给我的结局讨一个说法。我为自己感到不值,因为您于我而言并不值得,现在我却与你们绑在了同一条船上。
“我不知道怎样再能表达自己的情绪,想说的和说出来的,翻来覆去也只是那一点意思。但我想让您跟我道歉了。您现在就向我道歉,可以吗。”
恩佐看着她的情绪从收敛走到流溢,现在又几乎是忍不住地释放。他感觉自己并没有报偿的办法,只能一字一字地听她说着。
“向我道歉。连这种口都不愿意开吗?要不要我提醒您,我现在是为您搭上了自己?”
“对不起。”
“这样就够了吗?恩佐阁下?”阿德琳看入他的眼睛,语声带着点儿激动。“仅仅一句‘对不起’?”
“那——”
他没有思考的时间。阿德琳突然将他紧紧抱住,埋在他的怀里哭出了声。隔着一层厚实的风衣,恩佐也能感到对方的用力之大。
他不知道怎样做合适,只是本能地将手抚上对方的脑后,往下轻梳着她的栗色短发作为安慰。他看着阿德琳的肩头在自己眼下一耸一耸。
他感觉到自己无法处理的伤悲,哪怕只是缓解都很有难度。
他听着对方闷抑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