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先忘掉伊兰。”
她轻轻说,同时闭合了双眼。似乎就要这样入睡了。
“我没有想着她。”
对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就像小猫儿一样偎在他的怀里了。
恩佐看着她安定休息了,也就回过头来望向天空。依然是那种浑浊灰蒙的颜色。远处的轰隆还在持续。
他让自己的思绪放空一会儿。
刚过去的这一场对话里,自己完全是被赶着走。对方要求一句,他就应承一句,迷迷糊糊作下许多承诺。
然而两人间的故事是怎样的,他一丝也没有印象。他很难说理解对方的亲密。
恩佐从情感上为阿德琳惋惜。她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守望,待到自己的夙愿最终实现一点儿,他却已经严重失忆了。再然后就要迎来离别。
现下的恩佐,了解自己还不如阿德琳了解得多。除了些许的安慰,他又能回馈什么呢。
而阿德琳却没有保留自己的信任,眼下安然缩在他的怀里,面容逐渐显出睡意。娇小的身子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更要紧的是二人言辞中的矛盾。
他希望其中至少一人说了气话,否则便是两种繁复而多面的真实将自己夹在中央。没有赖以评断的记忆,这只能导致他对二人都不能深信。
再怎么说,伊兰不像会因为夺情就处决自己。
他想着望了伊兰一眼。
仍旧是原先的姿势,只是支立的腿换了一条。她的胸脯也在和缓地起伏,就像真正睡着了一样。
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一种目光交汇的错觉。就好像风帽掩不住她的视线,那双海蓝色的眸子将这里的一切都看了清楚。
恩佐不禁将怀中人抱紧了些。就这样抱着,打量周围的环境。还是那片光秃的枝桠,偶尔有呛人的微风拂过。
中校在角落守着,没有让他们接替的意思。似乎是默许让二人抱着睡一会儿。
他闻见阿德琳的身上有种香味儿,隐隐约约的,不光是香水的芬芳。这样温软的一团偎在身上,感觉倒也还好。
不过他并没有松懈,而是借着此刻的安静梳理心绪。这一切都显得太突然了。
-
恩佐感觉有人轻轻踢了自己的小腿。
然后他醒了,看见伊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帽檐的阴影遮住了眼神。
他连忙向周围看看,看见中校和艾伯特都在坡上趴好,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就在这初醒的静默中,他感受到了极微小的震颤。这是由坡道传导而来的,来自路基和轨道的鸣颤。
车来了。恩佐意识到。
他想起身,却发现阿德琳还睡在怀里。一见到她娴静而可爱的睡颜,恩佐竟一时不舍得打破了。
他试探性地看向伊兰,对方却径直别过脸去,加力踢了他的小腿几下。
没有办法。他轻轻摇晃了阿德琳的肩膀,足有几秒才得到反应。
对方抬起惺忪的睡眼,有些茫然地看向恩佐。恩佐轻抚着她栗色的短发。
“怎——”
刚要开口,她便发觉了远方的微响,于是瞬间收敛了神色。她连忙从恩佐身上起来,第一眼却向伊兰先前的位置看去。
她没看见人影,便又匆忙回身看去。伊兰背对着她。
阿德琳的第三眼看向了恩佐,神情微妙,隐隐还有些担忧。
“要走了,阿德琳。”
他只好这样丢出一句,同时挣扎着起身。
“恩佐,”
伊兰的声音。
明明只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在恩佐听来却显得陌生。被点到名字让他浑身一颤。
“待会儿跟着我做。”
还是原先的温和的语气。恩佐不自在地点一点头。
对方很容易就察觉了他的微表情,却没有说什么,重又将目光投向远方的黑点儿。
她将火铳挎到背后。帽檐被压得很低。
轮轨间撞击的声音由远及近,沉闷而连续,如同大地的心跳。恩佐伏在坡上,已经能看见飘逝的白烟。
这缕烟带愈发近了,列车行进的轰隆声也显出轮廓。车轮滚动的节奏逐渐明朗,期间还杂有金属的嘶鸣。他看见伊兰在自己身旁伏下,紧盯着蒸汽滚滚的铁龙。
眼前的景象恩佐还是第一次见。他第一次听见这种哐啷哐啷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紧迫。从浓密的被甩去的蒸汽之间,他能看见车头后挂载了的一长串车厢,长得出乎意料,好像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听见空气里的节奏更快了,而且更加沉闷有力。身下的土石隐隐颤动着,整片荒野都起身迎接这巨大的来客。钢铁的巨大的影子逐渐呈现自己的模样。
但还是有一段距离,即使列车的声音已经充斥在空中。它从凋敝的树林间穿过,行来的风带着枝桠沙沙作响。然后是大片的浓郁的蒸汽,嘶鸣着将经过的铁道吞没。
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角。恩佐转过头去,迎上了水绿色的眼睛。
“阿德琳?”
“不必紧张。”
她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沉静,虽然双颊还有些绯红。
“车开得并不快。车厢边儿有个梯子,您攀上去就好。”
从地上起来后,阿德琳的目光就始终盯着恩佐,只是他自己没注意到。刚才恩佐对着火车出神儿,她全看在了眼里。
恩佐还没有回话,就听见伊兰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阿德琳,帮着点儿恩佐。”
依然是那种温和的口吻。她似乎没有带什么偏见。
阿德琳先是愣了一下,方才回避着眼神,点了点头。她现在是绝忘不了刚才的场景了。
一小粒石子从忽然坡边抖下,飞跳着到了恩佐面前。他于是回过头去,几乎能看出乌黑圆筒状的车头了,旁边是滚涌飞扬的蒸汽,隐隐有煤烟的味道。
恩佐从心底升起一丝敬畏,有感于眼前景象逐渐铺展的宏伟。虽然看得还不甚分明。
他同时也有一点恐惧。仿佛驶来的并非一辆列车,而是自己未曾见过的一整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