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门外来了一个光头和尚,瓮声瓮气地嚷嚷着要替家中公子相面。
郑氏正色道:“你身为出家人,化缘普法才是本份,怎么也学了江湖上这些欺骗孤儿寡母的勾当?”
和尚半低着头说:“施主慈悲呀,贫僧并无丝毫冒犯之意,化缘途中遥感到施主院落之中颇有非凡紫阳之气,多半是因为你家公子之故,因而想来瞧一瞧。”
郑氏道:“我向来不信这个,也不必跟你罗嗦些什么了,你走吧,我们家的孩子是不相面的。”
和尚听了,捋捋胡须,说了声“善哉,善哉”,飘然而去。
欧阳修夜里梦见一个身著盔甲、手执宝杵的老和尚替他相面,端详半晌,末了道:“你的耳朵反而比脸庞白皙,将来一定闻名天下。你的嘴唇上翘,唇齿间有一道缝隙,嘿,现在是个结巴子,将来一定无端遭人诽谤呢。”
当欧阳修把这个梦境磕磕绊绊讲述给母亲郑氏听的时候,郑氏不禁愣怔了片刻,举手摩了一下欧阳修的耳轮,那神态,仿佛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便让欧阳修把梦境又重复了一遍。
郑氏素来不相信任何关于掐算运相的鬼话。
如今非但不相信,几乎是避之惟恐不及,就像民间所说的不怕乌鸦叫就怕乌鸦笑那样,乌鸦笑起来总不是什么好兆头,先夫欧阳观命丧“戍”年,等于应验了算命先生的预言,这让郑氏想起此事便心惊肉跳。
如果一个人可以准确断言另一个人的死亡而不能阻止它,那么无异于用咒语害人性命呀,他跟一般凶手有何区别呢?这样的人一定有着蛇蝎一般黢黑阴毒的心灵,他们八九已经不是人了,而是不折不扣的恶魔了。
她要为此诅咒他们出门遭雷劈,万劫不复。
然而欧阳修说出来的话,并不关涉生死之事,而且,如果梦境中出现的那个和尚就是今天来到家门前的那一位,那么这个和尚倒是颇有些执著了呢。
只是,他凭什么说修儿是个结巴子呢?如今已算是少年郎了,修儿可是一点点结巴的症候都没有的呀。
内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嘹亮如歌:她毋宁不把那和尚当作一个令人厌恶和不怀好意的算命先生,而是把他当作一个代表先知先觉的神灵。
神灵是个好东西,一个人能在人世间行走,又能进入别人的梦境,那么他必定是上帝的使者了。
如果此言不虚,她的修儿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光耀门庭之人,至于是否遭人诽谤,人生天地间呀,没有永远不被误解的道理,不是牙齿还要偶尔咬到舌苔么?但求成就功名,外人若是有兴趣评头论足、指指点点,那又有何妨呢?
联想到这孩子出生前后的种种异象,她的心头禁不住一阵炙热。
不仅仅因为这么多年来所经历的凄苦与辛酸。先夫撒手而去,她一颗心仿佛也跟随着去了,小叔欧阳晔虽然呵护备至,礼数也周详,但是没法驱赶她心底深处的阴郁,惟一能使她感到希望的,是欧阳修非同寻常的目光。
欧阳修的稍嫌稚嫩的目光中闪耀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甚相称的智慧,她相信这是与生俱来的,是与前夫的血脉密切相连并坚强延续着的。
由此她不再怀疑那和尚在欧阳修的梦境中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