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在大漠深处匈奴单于庭回忆前尘往事,仍然对麒麟阁那个漫长的夜晚不寒而栗,从来没有想到会从道长空空道人嘴里吐露出那么多匪夷所思的话。他沉默得太久太久,选择在这个夜晚将封存于心的秘密全部告诉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炯炯发亮,声音一如既往苍老而沙哑:“你的代号为白乌鸟,你一定得记好你的代号:白乌。你是聪明之人,你的最大优点是沉默寡言,遇事不喜形于色。你这样的男人往往有担当,而且能担当大事,所以老道才在麒麟阁百里挑一挑到你。我知道朱道士在起头闹事,这个你完全不用担心,先忍他一些时日。你走后我自然会有办法安抚他,会让他死心踏地守在麒麟阁,起码要在此再守三年。”
师傅恢复了道长的冷漠,他停了一会儿,继续说:“你此去吴国执行的是魏国指令,寻找和总部失联已久的赤乌。一定要记好你是白乌鸟,寻找的是赤乌鸟,你们双方以手心上的麒麟帖为证。”说到此他点亮细脖子油灯,朝我伸出宽大的有些粗糙的手,掌心里握着一枚五铢钱大小的东西正是麒麟帖。那是一块徽墨黑色的和田玉,帖上镶刻着两条嬉戏的麒麟,首尾相接组合成圆形,围绕着正中间八卦。空空道人这时候将手掌握成了拳头,然后说:“放心,会有时间让你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找到赤乌后,你们双方联手配合侦察吴国水师布防,记好了吗?水师,吴国是水乡泽国,水师最为强大。而魏国身处内陆黄土高坡、荒沙千里,缺的就是水,魏兵怕的也是水。你的首要任务就是查明水师兵力,向魏国发出情报,里应外合,为魏国统一魏蜀吴三国建功立业,立下汗马功劳。”
师傅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有慈爱有嘱托有牵挂更有担忧。他后来吹熄了灯好象闭上了眼睛,因为黑暗中我再也无法看到他眼眸里那点光亮,但是他苍老嗓音却一直没有停止:“如果查明赤乌已死,你就取代他在吴都太初宫卧底,替代赤乌继续他未尽的事业。记好,你和赤乌联系地点就在建邺城外扬子江畔的鬼脸城,民间称为石头城,就在‘鬼脸照镜子’那块大青石下。你向我发送情报,也是在‘鬼脸照镜子’下,你知道‘鬼脸照镜子’吗?”
我一向是潜心阅读的少年,对“鬼脸照镜子”当然略知一些。建邺城外有一座清凉山,由于扬子江水长年冲涮,清凉山崖壁被江水冲涮得如同刀削斧砍一般,紫红色岩石裸露在外形成峭立江中的天生石壁,其中有一段石壁因风雨剥饰呈现出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怪状,酷似一张面目狰狞的鬼脸,映照在平静的江水中,就成为民间所说的“鬼脸照镜子”。这里也是建邺被称为石头城的由来:当年楚威王在此建金陵邑,后来孙权迁都至此,在清凉山金陵邑原址依山石筑城,取名石头城。某一年江水暴涨的炎炎夏日,曹操亲率大军备下无数战船准备偷袭东吴。据说那一夜江风呼啸、月黑风高,当曹操的海鹘船沿扬子江滚滚波涛杀奔而来时,在遥远的江面上突现一个面露狰狞的厉鬼高高挂在城墙上,那是一个呲牙裂嘴的厉鬼,它在黑暗中面对曹操的兵马发出凄厉的呼啸,似乎只要曹操的战船一靠近它就要扑过来将它们撕碎扯烂,这副模样硬生生将曹营黑压压的一片兵船吓退。
我脑子里迅速闪过石头城上“鬼脸照镜子”画面,当然那是我想象中的画面,事实上它与我不久之后见到的“鬼脸照镜子”一模一样。我一向有无师自通的本事,有时候甚至认为自己是一个神童,这当然源自于我的勤奋好学,当然也是我夜以继日、读破万卷的结果,我想空空道人正是相中了我这一点。他当时看到我心领神会之后,开口说:“不管你是赤乌还是白乌,希望你永远记着这个神奇的地方:鬼脸照镜子。你应该知道,赤乌就是吴国的年号,它怎么来的想来你也清清楚楚。”我点点头:“来自于周瑜当年的赤壁大战,这也是三国一场最著名的战争。”师傅满意地朝我点点头:“对,‘赤乌呈瑞,必有大捷’就是周瑜说的,后来成为吴国典故,赤乌鸟因而成为吴国的吉祥之鸟,我希望将来你白乌也是。”
这时候麒麟阁下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悠长悠长的鸡啼,它开了一个头之后更多的雄鸡在黑夜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啼鸣,鸭蛋青色的黎明裹着一层淡淡的雾纱缓缓降落到人间。师傅此时站起来端着那盏细脖子油灯向我招了招手,将我引入寮舍深处的密间,那间小得像柜子一样的密间掩藏在衣柜里。他打开衣柜门推开一件件蟹壳黄或苋菜紫的戒衣,拨动了墙壁上一处机关,一扇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窄门豁然洞开,师傅领我先后侧身而入,然后再返身关上柜门挂好戒衣。密室里他嫌油灯不够亮,又用火镰点亮一角的蜡烛——那是一支长长的芦苇管,里面全掏空灌注了蜜蜡,使它成为照明工具,这芦苇蜡烛在麒麟阁随处可见。但是密室里的蜡烛显得特别了些,它的光芒耀眼而雪亮,因为闻到隐隐的鲸鱼腥味,我在一念之间就联想蜡烛里一定掺了鲸鱼油,这就是我聪明过人的地方,许多时候无需点拔无师自通。这时候我眼睛就落在桌案上,那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套道袍:茶叶青曲裾宽带续衽钩边饰有卷草如意图案道袍,上面同样端端正正叠放着一顶扁平的莲花冠和一条南华巾。在一旁放着一双雪白的白布袜和一双漆黑如墨的船形云鞋。另一边道观道长的标配一样不缺:束发盘髻用的核桃木簪、沉重厚实的生铁仙钵以及乌黑发亮的漆木规,它们安静地摆放在一块落日红镶金丝红布上,这块落日红布也是道士做道场时必不可缺的道具。它们在鲸鱼油蜡烛下静静地散发出一种诡异而神秘的幽香,让我禁不住一阵阵悸动。师傅此时揭开搁在道袍上的莲花冠,然后将手心里握着的麒麟帖小心搁在上面,郑重地托着它,将它扣在我手心,用力按了按,眼神里千言万语我分明感受到了。我将麒麟帖握在手心里,他说:“每一个间谍都有一款麒麟帖,你要盖印时可以用任何办法,墨汁、草汁或者花汁。实在没办法可以是咬破手指流出的血,或者你像我这样哈口气也可以,颜色不重要,只是麒麟帖图案永远不变。在绝密情报上盖上麒麟帖,是魏国间谍向国内发送情报时最后一道程序,因而情报在魏国又统称麒麟帖。”他示范给我看,拿起麒麟帖在嘴边轻轻哈口气,然后重重拍在我手心上,一枚麒麟帖便清晰地印在掌心。我凑在鼻前闻了闻,闻到了隐隐的墨香。师傅说:“是和田徽墨黑色玉石雕刻而成,你闻到的就是徽墨的清香。”我点点头,我闻到的确实是浓郁的徽墨清香。
眼看着行期将近我变得越来越坐立不安,恐怖时不时像麒麟岭下无边无际的海水一样包围了我,我想去找我的好友庞少白吐露心事,他多年来是我无话不谈的朋友。他是魏国造墨大师,他的墨庄就在离麒麟阁所处的东莱郡不远的泰山郡。我选择在大雾弥漫的清晨从麒麟阁出发,经潍水过渡时才发现情况不对,摆渡人无休无止的摇橹让我顿起疑心,而遥遥不及的彼岸更不知远在何方,我们的渡船在大雾弥漫的一团浑沌中毫无方向。我在渡船上焦急不安,因为时间不允许我耽搁太久,在我不断催逼下摆渡人手在眼前搭起凉篷假装眺望彼岸,后来才发现其实是我中了庞少白的圈套,他对我的去向心知肚明。师傅对庞少白的心事当然也是心知肚明,只是我这个书呆子一直蒙在鼓里。等到大雾散尽天地清明时,渡船不知道在此岸还是彼岸停泊下来,我发现水岸上是一处清幽所在:三五棵弯弯曲曲的苍松,四五块丑陋不堪的巨石,两间草棚藤蔓缠绕,一架竹篱紫花缤纷。我站在郁郁葱葱的松树下问摆渡人:“这是何处?”摆渡人把渡船系好,拍拍手对我说:“这个我不能回答你,你好自休息,自有人来回答你。”摆渡人将我引进草棚内,一个青衣小厮当即捧出饭食,不过就是一蔬菜一豆腐,另外还置有半瓶浊酒。事已至此我也不问明朝,反正心静即安,就取杯自斟自饮,几杯酒下肚人已半酣便倒头即睡。
睡到半夜时分我在梦中闻到了徽墨那种带着艾草的清凉芬芳,那种薄荷与艾草的药香我非常熟悉。睁开双眼一看,幽暗中一缕苍白的月光像刀锋一样从门缝中劈进来。我大吃一惊,就在离我面孔的上方,一张熟悉的脸含着静静的笑意俯视着我,散发出的那种独特墨香让我知道他就是庞少白。我在月光中一把握住他的手:“少白兄弟。”他用手指按住我的嘴唇不让我发声,他仍然凝视着我,手也不曾离开,它在我下巴上停留了一会,然后在我脸颊上轻轻抚摸。这一晚的后半夜我们同床共枕,他握紧了我的手说:“仁兄,实在出于无奈我在潍水渡口设了这个局,贤弟不忍心让仁兄到吴国去送死——空空道人心黑手辣,他为了实现他的目的却让你送死,千万别上他的当。三国鼎立三十年来战乱频仍,民不聊生,我知道仁兄本质上就是一介书生,而贤弟也是。仁兄与贤弟应该在一处世外桃源写诗作赋、修身养性渡过清静无为的一生,是不是,仁兄?”我不明白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只好含糊地回答:“只是,这年头,哪里还能摆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他说:“有啊?离麒麟阁不到一百里的东海上,有座人迹罕至的桃花岛,那上面有飞瀑、流泉,遍地生长着灵芝草与九色鹿,没有人烟,只有少许的方士在岛上传道、悟道,那才是读书做学问的好地方。麒麟阁算什么海上仙山?桃花岛才是。我与仁兄相处近十年,我最清楚仁兄的才情与学养,仁兄的将来肯定是流芳百世的大家名士,别在红尘烟火之地浪费了旷世才情。你不能留在麒麟阁,这里是坑蒙拐骗的老鼠会。你更不能去太初宫,心怀鬼胎的人其实是让你去做刀下鬼。跟贤弟一起上桃花岛,马上就走,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