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庞少白其实早有准备,只见他在黑暗中拍了拍手,两条人影就在此时从窗口一蹿而入,一左一右将我从床上托起出了门,庞少白跟在旁边一路小跑。我挣扎着突然暴怒,对着一左一右两个面孔模糊的人拳打脚踢:“放开我,放开我。你这是干什么?庞少白,你放开我,放开我。”庞少白就站在我面前,我们四目相对了许久,他才缓缓地说:“仁兄请息怒,一定请息怒,实话告诉你,你如果不跟贤弟走必死无疑。干粮与船只早就备好,你先跟贤弟一起到桃花岛暂避几天,你不想留下也可以,躲过风头再说。你不信他人难道连贤弟也不相信?贤弟与仁兄不但是八拜之交还是刎颈之交,贤弟愿意替兄去死,你信不信?你此去吴国必死无疑。”庞少白说着突然声嘶力竭:“我不想看着仁兄你死,你懂不懂?”他一时泪流满面,一连串的泪滴映着月光在他面颊上缓缓淌下。我转过头,这时候我闻到浓烈的大海的气味,大海潮湿的腥气和咸味在我脚下奔涌,鼓荡,我这才发现我们其实就在海边山崖上,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隐约可见一叶小船。庞少白不容分说抱紧我的胳膊,后面两位一路护卫着我们跌跌撞撞拾级而下。船夫从船上跳下来,我这才发现他原来正是渡我过河的摆渡人,他就要用这只小小的渡船送我和庞少白去东海上的桃花岛。
后来的事实证明庞少白精心策划的劫持最终落空,其实在他对我布下层层圈套之后,空空道人火眼金睛心知肚明,他在海上布下更大的圈套:十只长年出没海上的“海碰子”从船底下突然冒出来,将小小的船只掀翻,然后离奇地将我掳上海岸。当庞少白死里逃生被摆渡人拖上沙滩时,我早已换上空空道人送我的那身茶叶青色曲裾宽带续衽钩边饰有卷草如意图案道袍,穿着雪白的白布袜和漆黑如墨的船形云鞋,当然戴着那顶扁平的、只有道长才能佩戴的莲花冠,坐在一只吴国皇爷孙佩派来接我的头低尾高、前大后小的海鹘船一路顺风而下,向着扬子江入海口方向扬帆远去。
我在一场接一场淅淅沥沥雨水中弃舟而上进入了石头城,我踏着建邺城遍地丛生的荠菜花进入了太初宫。这个吴国的都城在雨水中向我展示南方的柔软与妩媚,我来不及在白爵观好好休息就手到病除地解除了困扰皇爷孙佩多年的头痛失眠症。不是自夸我医术高明,其实只是师傅在麒麟阁布道时略略传授过医术,是师傅专为孙佩配制的灵丹妙方起了作用。我记得那个大雨倾盆的早晨我在太初宫皇爷居住的南宫看到早起的皇爷摇头脑袋对我说不痛的时候,与我一起守候在宫中的丽阳公主兴奋得跳了起来,像个疯丫似的飞奔着在宫中绕了一圈,如同一只撒欢的野鸡来到我身边,然后突然搂紧了我的腰,当着孙佩的面大言不惭地说:“苏兄,我好爱你,我爱死你啦。”她调皮地收了手,朝我吐了吐舌头。而皇爷慈爱的眼光就一直落在我身上,他温暖的目光总让我想起师傅空空道人,想到那个身世扑朔迷离、我从未见过的父亲。
太初宫里人对丽阳公主的疯狂举动早就见怪不怪,我才入宫几天对她的举动也习以为常。她就是民间平常人家那种口无遮拦的疯丫头,你可不要把她的话当真,你对她得小心翼翼才是,一不小心得罪了她,她马上就要提刀杀了你。她在宫中是个无人敢惹的角色,连皇上孙皓也得让她三分。当然谁都知道皇上孙皓是个傀儡,一直称病不出,放任皇爷孙佩打理国家。孙佩宠爱的大公主谁敢招惹?我自然更不是丽阳公主的对手,她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皇爷最宠爱的侧王妃千雪。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一对太初宫的美人原来都是戏精,在宫中演戏是她们的拿手好戏。我自以为火眼金睛、洞若观火,最终还是被两个女人所蒙骗,这当然都是后话。我治愈了皇爷的头痛失眠症并非我的本事,我入宫时带了整整一箱匣专治头痛失眠的药方。可是我用的第一方就治好了孙佩的病症,我能手到病除我也感到不可思议,根本就是不可能。但是不可能的事在我手上就变成了可能,后来我当然明白这其中其实另有蹊跷。我记得当时我用的就是这一方:
川芎6克,白芷6克,细辛3克,羌活10克,独活10克,防风10克,苍术10克,黄芩10克,菊花10克,当归10克,麦冬10克,藁本10克,蔓荆子10克,蜈蚣2条。以芹菜根百合水煎服,一日一剂,七剂即止,共服七回。
每一剂每一方都是师傅细心为我准备,我知道这些药方做的只是表面文章,我若在吴国配备如此药方绝对治不好孙佩的头痛失眠症。所有的药方均是师傅精心调配,比如白芷,魏国雁门郡的祈白芷和弘农郡的禹白芷完全不同;又比如独活,蜀国广汉郡的川独活和吴国零陵郡香独活差别更大。当然也不仅仅是服药,在服药后的一时三刻我点燃九年陈艾条,在袅袅苦艾清香中为已入眠的皇爷施以五禽八爪按摩法替他按摩太阳穴,配以师傅特制的药水:那种散发着薄荷和艾草气味的药水像涎液一样浓稠,每次倒上一小勺搽在手心左右搓动后,开始给皇爷按摩。他微眯着眼睛,一如既往以慈爱的目光长久注视着我,有时候他会捉住我的手,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不出一个时辰便发出轻微的鼾声。鼾声越来越响的时候我并不停止按摩,一直等到他进入深度睡眠咽喉深处发出类似哨子似的奇怪响声之后,我才慢慢收手。
孙皇爷在我的调理下一日一日好转起来,他身体其实没有别的毛病,只要改善睡眠精神状态马上好得出奇。只要我在他身边他就面带慈祥,安安静静如同一位好说话的老爹,暴戾和霸道的一面完全不见。他每日替代孙皓日理万机,宫中每一条奏折、每一件御章都要亲自过目。太初宫人人都知道孙皇爷才是吴国真正的皇上,而真正的皇上孙皓不过是做做样子的。他每日处理宫中事务就会派出他的香步辇接上我和丽阳公主出太初宫宣阳门,前往朱雀门附近的南宫,那是他的皇宫,他总是喜欢让我和丽阳公主一同陪他宴饮。从宣阳门到朱雀门是一条长达五里的御道,只有皇上和宫中御林军可以行走。可能是为了防止刺客,这条长长的御道两旁没有树木,显得有点空荡。出了朱雀门就是秦淮河,河两岸杨花如絮、槐花似雪,密集的市井人家就散落在那些杨花槐雪下,当然还有长干里那些豪门大户。我只是通过朱雀门眺望秦淮河两岸烟火人间,丽阳公主就看出了我的重重心事。某个槐花似雪的午后她一身男装短打出现在南宫,那种帅气的男装扮相让我眼前一亮,她逼着我换上一身她带来的竹叶青立领束腰青羽衣。我怕太招人眼目不肯换,她狠狠瞪了我一眼,意思是你敢,然后逼着我换上,挽着我的胳膊说:“你真是斯文帅气,大公主我好喜欢你。”她在我脸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对我说:“今晚本皇姑要瞒着二圣爷带你微服私访夜秦淮,走吧。”我奇怪地问她:“谁是二圣爷?”她捣了我一胳膊:“皇爷呀?皇爷就是二圣爷。”我们出了南宫的月亮门就感到背后有一道目光像刀光一样让我脊背一寒,回头就看宫里的黄嬷嬷,她见我转身看她马上低头扫起了一地落花。她一路扫到我和丽阳公主一步之遥的地方,叹息着说:“一夜大风,落了好多迎春花啊。”丽阳公主不置可否地说:“是啊,黄嬷嬷,落花还是不要扫吧,扫了好可惜。”黄嬷嬷扶帚躬身站立一旁,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然后低眉垂首,直视鞋尖,后来她的形象就一直保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就是这副低眉垂首,直视鞋尖的模样。
丽阳公主从此与我形影不离,我一直以为她是被我斯文书生的书卷气所吸引,没想到是她早有布局让我不知不觉进入她的圈套,包括皇爷孙佩也没能幸免,在最后最紧要关头死于丽阳公主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