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一眼
“亚里亚,亚里亚,亚里亚——”,六辆老牛车缓缓地辗动在一条灰白沙土公路上,那十二扇半人高的大白木轮子,深深地陷进沙土里,又吃力地爬出来,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叹息。沙路上,印下了两道歪歪扭扭的车辙。
西天晚空,还绵延留着一片宽带状的红晕。
东天空,则,还是亮蓝亮蓝的。天边,还浮游着几座银白色云团,那云团像是洁白柔软蓬松的棉花做的,有的像老汉头,有的似安卧的小狗,还有那奋蹄的小马。可是,这些图案是易变的,没等你看清它们是如何变的,它们已不再是老头、小狗、白马,而是别的什么了。
“马!马!马!”“狗头、狗头,笃定是狗头!”“老头子、老头子!”
青年们把头仰酸了,嗓子争哑了,可还是没法用嘴来描绘尽塔里木的天空,塔里木的云。
道边的芦苇抽出了紫色苇穗子,墨绿的红柳枝上绽开着粉红、桃红、紫红的花穗,铃铛刺炫耀般晃动着一串串猩红小花,连苦豆子也骄傲地高举着一只只鲜黄的棒槌样花枝,野花野草在清风里呢喃细语,空气里弥漫着夏花夏草湿热的气息。
“喂,同志,离阿拉连队还有多远呀?”叽嘎兴奋地冲从后面斜超上来的这辆牛车的赶车人那高大宽厚背影喊道,她与驾辕位置上他的后背不到一米,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汗腥味。
“别着急,同志,还有一半路呢!”赶车人回过头,学着叽嘎的口气笑道。他赶的这辆车已超过别的牛车,走在最前面了。
他身后两米远靠左车帮坐着的王眉娥,一时,看呆了!
只见,他怀抱一杆长鞭,身材魁梧,显然比白武德高大一号,脸膛红黑,浓眉大眼,鼻梁高挺,浓密乌黑的头发有点自然微卷,腮边唇边一圈漂亮短须,那双鹰一般的眼睛里透着顽皮!
关键是,他好像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当然,这种见过,并不是因为半个多小时前的匆匆一瞥,而是,似乎很久以前就见过!
刚才,在场部人声鼎沸的大操场上时,手臂伸过好几个人的头顶,帮她往牛车上递网兜、马桶包的,正是他!
当时,递完网包后,他一车身,不料,左衣角挂在车帮缝里了!
他欠身一扯,衣角倒是出来了,同时,“嘶啦”一声响,他低头瞄了一眼胸前,第三颗扣子不见了!他扫了一眼地下,除了杂乱的脚,啥也没看见,便转身低头,又忙着搬别的行李了。
倒是她挎着书包、水壶,站在一旁发愣,差点被你来我往的人流挤倒,定了定神,弯腰在身边五六米的范围,在来来回回的腿脚间,屏声静气,东张西望。
突然,她惊喜地蹲下,自己脚下的白土里嵌着半个咖啡色的圆东西!哈,它竟然不知啥时“咕噜噜”滚到了自己脚下的浮土里,而自己竟然视而不见,果然是灯下黑呀!
这是一粒扣子,衣服扣子。这是一枚咖啡色的上衣扣子,扣子正面有‘八一’字样,一颗五分硬币大小的军扣。
她捡起来,擦干净,本想当时还给他。结果,一转身功夫,他头上套着叽嘎的网兜,左胳膊挎着马美丽的柳编篮子,右胳膊夹着何田田的掉漆紫黑小木箱,满头大汗小跑着往牛车上搬,只得作罢。心想,这点小事,等他不忙时,再还给他。
她坐上了他的车,还是,没机会,给他。
现在,他终于回过头了!他的第三颗扣眼处,果然,空荡荡的。
关键是,姆妈呀,伊不要太漂亮了呀!
这面孔,不要太漂亮了!怪不得,初见他时,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这不活脱脱的一个王心刚嘛!
他呀,身胚、脸盘、眉毛!不要太像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大电影明星王心刚了!而王心刚,是她最喜欢的男电影明星!
英俊潇洒白太阳帽白西装乔装南洋华侨的党代表洪常青、英俊儒雅睿智的地下党杨晓东,从银幕上的《红色娘子军、《野火春风斗古城》中,下来了!
这回,她看清了,他高鼻梁,国字脸,脸膛红黑,眼睛又双又大,还有点像外国人那样,往里抠!脖子以下却是白皙的,一圈短短的连腮胡子,双目有神,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衣裤象绑在健壮的身胚上。连火红跨栏背心上的一个破小洞,胸前一片汗渍印出的湿迹,都是那么可爱!
她,心怦怦跳,更不好意思提这点小事了。她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你是什么族呀?”王眉娥稳了稳心,好奇问。
“你,看呢?”小伙子调皮地她眨眨眼,微微一笑。他这回,也看清了刚才这个害他少了颗衣服扣子的上海姑娘,一个英气端庄、有着惊人美丽脸庞的上海姑娘。
难怪,刚才在大操场上匆匆扫见的一眼,觉得她好像有点眼熟。
现在,想起来了!哈哈!她的眉梢眼角,竟有几分大电影明星王晓棠头戴军帽时的英姿风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