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背篼背影

沙包上摇曳着一丛丛红柳，沙地上到处是骆驼刺、铃铛刺。甚至，公路上也有沙子被风吹到两边路侧，有的还跑到了路中央。

公路上，又是白色的浮土，又是闪着碎云母片的亮晶晶沙子。萧梦迪和舅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这样的公路上，又累又渴。

有时，梦迪顾不得沙土的呛人，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觉得口渴得就不那么厉害了。

她的小脸，完全花里古稀了。

突然，她眼睛一亮，左前方几步远的路边沙地上几棵一人高的树枝上挂满了一串串黄澄澄、透亮的小果子！一粒粒圆溜溜漂亮可爱的小果子！那树叶子像柳叶，而且和沙枣树一样，枝干上也密布着细刺，只是比一般的沙枣树矮小些。

“小舅舅，快去帮我把那一串串黄黄的小果子，拔点下来，我嘴巴又渴得厉害了！”她央求道，“不过，小舅舅你要小心点那些刺！上回我拔沙枣，结果，不小心刺扎到手，疼得我钻心！”

小舅舅扔下猪头筐子，跑上前，小心翼翼摘下两串，递给她一串，笑道：“不晓得能不能吃，我先尝一下。”舅舅揪下一粒，扔进嘴里，立刻龇牙咧嘴地“呸呸”吐掉了。

“苦的？”她不甘心。

“苦倒不苦，不过，酸得咬人！”舅舅说了一句，“中看不中用，长这么漂亮有啥用？”，说着，扬手将自己手里的一串抛向一旁的沙包。

梦迪放了一颗进嘴，眼泪下来了：“妈呀，酸得掉下巴！”不过，还是强咽了下去。她舍不得扔掉这么漂亮的枝串，把它插在猪头筐子的一边红柳缝里，准备带回家，留着那些可爱的黄粒粒们玩。

又走了几步，梦迪突然看到前面路边立着几棵半人高的白色刺棵丛，刺棵上挂着一串串一粒粒指甲盖大小、小黑灯笼似的果子！

她丢了柳条棍子，兴冲冲扑过去，小心从刺棵间捋下一粒粒黑亮亮的小黑果子，丢了几粒进嘴，雀跃到舅舅跟前。

梦迪把一小捧黑珍珠送到舅舅眼前，开心地：“小舅舅，快吃，我们叫它黑甜甜！有点甜呢，我们连队到十连的路上本来也有，可早叫人拔光了！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多！

听妈妈说，咱们三棵树，除了十八连，就属十二连是全场离场部最远的连队了。看来，这里的沙包比咱们连到十三连那片沙包大多了！

小舅舅，快吃黑甜甜点吧，解渴又解饿！我们以前，还把这个东西捣碎，装进墨水瓶当墨水呢！不过，怪得很，这个黑甜甜弄出来的墨水不是黑的，是紫的！”

舅舅就着她的小手吃了几颗，果然味道不错。

于是，舅舅也去把了一大把黑甜甜，两人吃得嘴唇、手上都乌紫了，才高高兴兴抬着一筐大猪头，继续向沙包深处的十二连，挪去。

越往前走，一公里外，透过两条灰绿色长龙般的沙枣林隙间，右前方，不时隐隐约约地，闪出一间间土灰色泥屋的房廓、烟囱。

小舅舅送完猪头的第二天，就把猪圈里熏人的猪粪、稻草、黑色粪土清理得干干净净，把它们堆到了公厕边上的大垃圾堆上。这个大垃圾堆，连里每个礼拜派专人拉到大田掩埋。

小舅舅还从大公路边的沙枣林挑来好多筐干净沙土，把猪圈的大坑填满，用坎土曼夯实，和边上的土地平齐。

小舅舅，几乎每天除了忙三顿饭，又哼唱着歌子，提着扁担、麻绳或红柳筐，背回、挑回一捆捆、一筐筐红柳枝、胡杨枝干柴，把萧家的凉棚里原先鸡窝旁的空地上，堆起一座柴火山。

萧梦迪以前每次去厕所，来回都要路过猪圈，小黑小白哼哼唧唧，欢腾的地方。每次，她都要忍不住多看几眼。看看小黑小白在不在窝里？是不是在打架？有没有躺在草窝里睡觉？

现在，她还是习惯多看几眼，心里还隐隐作痛。原来猪圈的地方，被一片四方形的深色沙土覆盖了。一个礼拜后，沙土的颜色浅多了。

半个月后，垫猪圈的沙土，和旁边地面上的沙土，一个颜色了。

看不出一点痕迹，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猪圈，一个热腾腾喧腾腾的猪圈。小黑小白，似乎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

只有小黑小白的肉，不时提醒着萧家，特别是萧梦迪，它们来过这个世界，它们，还在。

小黑小白的肉，让萧家幸福愉快地，度过了从前国庆节到春节前这段最难熬的日子。

萧梦迪每天，几乎都能感受到小黑小白。

小黑小白的肉，很香。每次吃到香喷喷的咸肉，她心里都很难过。但，又憋不住不吃。

萧梦迪发现，这个世界上，唉，只要有肉，再难吃的饭菜，哈马斯香喷喷！何况，白菜、洋芋、皮牙子本身也不是那么太难吃。

只要有肉，再笨的人，烧的菜也好吃！根本不需要啥子技术经验，弄熟，就行！连从来不炒菜的爸爸，也下过几次厨过，让小舅舅吃了几顿现成饭。

也根本不必大块大肉！只需往白菜、洋芋、皮牙子里，加那么一点点肉，特别是，一点点腌过的咸肉，哎呀妈呀！那个菜呀汤啊，就鲜得、好吃得没命了！

别说包谷馍馍就肉菜，就是馍馍蘸咸肉菜汤，那也鲜美得不晓得自己姓啥！一小勺肉菜汤浇在黄澄澄的包谷糊糊里，那简直就是人间至臻至纯的美味仙汤！一大碗糊糊，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几口滑下肠，那个浑身每个毛孔舒坦得来！

一直到春节，小黑，也许是小白的肠子、肝肺哈马斯吃完了，房梁上吊挂的圆红柳筐里，小黑或小白的腌肉都还有两小块呢！

不用说，春节，1976年的春节，萧家过得个特别痛快幸福。与往年一样，萧家分到了十几公斤肉：大肉五公斤、羊肉八公斤。

大年夜，笑逐颜开的一家七口人围坐在低矮的油漆剥落的淡黄色小圆桌前。“噼里啪啦——”，窗外，麻麻黑，响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桌上，排满了八个盖着碗盆锅盖的菜碗菜盆：红烧肉，粉丝羊肉丸子，盐煎肉，白菜炒肉，皮牙子炒鸡蛋，洋芋丝炒肉，干豆角烧肉，腌甜瓜蛋子炒碎腌猪肉。锅里，还有一个白菜粉丝鸡蛋汤，“咕嘟咕嘟”着。

每年过年，即使在最困难的岁月里，自从有了四个孩子，哪怕是白菜萝卜干豆角，刘竹影也会整出八菜一汤。不然，她就觉得不像过年，没有过年的气氛，

而且，除了刘竹影、萧长元，其他人，四个娃娃，外加刘竹华，哈马斯穿上了新衣服。自然，五套新衣服，又是提前一个月送到十二连的尚春碧家，用缝纫机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