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2月15日,元宵节第二天的一大早,天蒙蒙亮。
这个时节的塔里木虽已立春,但,完全没一点春的痕迹。整个天空灰蒙蒙,呼出的空气立马在围巾上结成了白霜。路边的枯红柳枝、沙枣枝、芦苇都挂着霜,白花花的,猛一看,还以为是下雪了。偶尔,远处传来寒鸦的几声梦呓。
刘竹华背着一个鼓囊囊的背篼,和刘竹影、萧梦迪走在去场部三棵树的一条小道上,前方就是那座横跨在洪沟的木板桥了。
刘竹华穿着一身崭新、蓬松暖和的藏蓝色斜纹布棉袄棉裤,头戴一顶崭新的草绿色棉帽,帽檐带一圈神气活现的咖啡色海芙蓉那种。两年前,爸爸那顶让五小队人眼红死了的海芙蓉棉帽,临走时,摘下来,送给外公了。
布、棉花也是场部百货商店里买的,让十二连的四川老乡尚春碧做的,她家有缝纫机。背篼里塞的是一床用旧被子的白布里子包裹的四公斤重网套,场部副业队轧花车间自己加工的长绒棉网套。
昨夜,梦迪看见,昏黄的电灯下,火墙后,妈妈将一件崭新的蓝布短裤递给小舅舅。那短裤的前面内侧用白布缝了一个她巴掌大小的一个口袋,妈妈把一卷十元一张的大团结小心翼翼塞进去,在上面按了又按,然后,把口袋缝了一半,把一个大号别针,别住了另一半缝口。
妈妈再三叮嘱小舅舅:“刘竹华,你里面穿那件旧裤衩,把这件新的罩外面,不到万不得已,这口袋里的二百块钱不要动!这是带回家交给妈,用来还债的。
我给你留在外面的钱,这一路上足够了!从场部到阿克苏的车票钱,初二就叫你姐夫送到汽车排他的湖北老乡家了。他们说好明早人家拿着轿子车票在场部的新华书店门口,也就是上轿子车的地方等我们!”
“晓得,姐姐,难为你和姐夫这么周到!”舅舅点头应承。
“从阿克苏到大河沿的23块零9分的长途轿子车票钱,还有一路上在新和、库米什、轮台,或者库车、库尔勒的住旅馆钱,住一晚,一个通铺顶多五角钱!
那个紫红的小旅行袋里,除了给妈的一条我自己打的毛线裤、给爸爸打的一件毛背心,还有胡麻油炸的六个油饼,一顿吃两个,可以吃两天!问饭馆里要碗面汤或者开水,一般人家都肯的。
两天后,一路上的吃饭钱,一碗面两角钱。
到了大河沿,买火车票的钱,一张火车票36元零8分!这一路上,八十块钱足够了!可是,别看大多数是零零碎碎的小票,给你的也是一百块。
这个零的一百块,缝在你的新棉袄右边的里面暗兜里,也没封死,方便你到时候取钱。
一路上,千万注意,不要动不动就在钱袋上面摸摸按按的!叫贼娃子惦记上,就完了!这三百块钱,是哪们从我们一家牙缝里抠出来的?你不是没看到,一定要保护好。
你回去给妈说,姐姐的几个娃娃,是一天比一天大了!像梦迪、梦桑都晓得要漂亮了,不肯穿补疤衣服了,以后不可能像今年这样支援家里了!剩下的那七百块债,我每年负责还一百块,剩下的你们自己慢慢想办法——”
“姐,我晓得,这就够难为你和姐夫了!不是自家亲亲的亲人,莫说一百块,就是一块钱、一角钱,也没哪个肯给你!”舅舅眼睛里亮晶晶的。
“连队里,两口子常常为向口里老家寄钱吵打得不可开交,你也不是没看到。你姐夫人虽然老实,寄多了,他也脸色难看!现在,梦迪又不在四川了,他更是没少和我嘀咕过。
你这次回去后,还是老老实实在五小队好好劳动,好好挣工分!哪里的钱都不是大风里刮来的!”妈妈抹了一把红红的眼睛,叮嘱道。
小舅舅拿着沉甸甸的新短裤,也红着眼睛,颤声道:“姐姐,我晓得,你对家里的好,我们会记一辈子的!五小队的人都说,你是我们队里最有出息的一个!比好多男娃儿还出息得多!回家后,我会把在这里看到听到的一切,讲给妈听。以后,再也不要你给家里寄钱了!”
妈妈笑道:“钱嘛,以后还是要寄的!只是,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寄那么多了,梦迪她们长大了,费得多了!”
“梦迪,回去吧!”在木板桥边,提着一个紫红色帆布旅行袋的妈妈停下,回头对梦迪说道。
“梦迪,快回去吧——”,一身新崭崭藏蓝色棉袄棉裤、背着背篼的小舅舅,车转身时,红润的脸庞上,眼泪下来了。
他腾出右手,摸了摸梦迪毛茸茸的头:“梦迪,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二天长大了,要记得回来看外公外婆,看舅舅啊!唉,XJ这么远,我这一走,不晓得啥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小舅舅说不下去了,一滴泪滑到了嘴角。
“小舅舅——”梦迪抽抽搭搭着,使劲点点头。
梦迪想起,昨晚老病号来看舅舅时,唉声叹气地说的一句话:“刘竹华呀刘竹华,你为啥不是个大姑娘呀?!你要是个大姑娘啊,就不用回四川了!我就天天能听你唱歌了!你要是大姑娘啊,我早早向田指导员打报告,把你娶回家了!”
当时,妈妈弯了老病号叔叔一眼,笑道:“刘竹华就算是个姑娘,也不会嫁给你!你呀,懒得烧虱子吃!哪个姑娘会嫁给你?!”
“竹华,走了!怕来不及了!”妈妈走上木板桥,催道。
小舅舅用粗糙的手掌,抹掉梦迪脸上的一串串泪珠,狠了狠心,扭头走上了木板桥。
妈妈、小舅舅一前一后走过了,颤巍巍的木板桥。
过了木板桥,走上洪沟的堤岸上时,小舅舅回头看了一眼,向他挥舞着小手的梦迪挥挥手,便毅然别过头,跟在妈妈身后,向洪沟前面的一片荒地走去。
小舅舅的背篼,瘦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荒地上一片枯黄的茫茫苇海里。
很快,晨风摇曳的苇海里,就只露出一高一低两个黑色的头顶了。
最后,连小黑点也看不见了,只有早春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枯苇。
萧梦迪的眼泪,还在无声地流着。
她的心,却彻底,晴朗了。
她左衣服口袋的手心里,攥着那颗光溜溜的一年前的蜜枣核。
为着半颗蜜枣,她的心,曾隐隐有点,不舒服。
她暗自庆幸,自己最终忍住,从来没在小舅舅面前提起过,小舅舅一口就吃掉了自己的,大半颗蜜枣!
她的半颗蜜枣,跟着小舅舅瘦小的背影,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