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若萤的那一撞,就此落下了一个“拼命四娘”的绰号。 为此,叶氏一直耿耿于怀。因为,最早这个半含讽刺意味的称呼,是从大房那边传出去的。 若萤是个小女孩儿,后头还要嫁人,落下这么个粗野蛮横的名声,势必会影响以后的择亲婚姻。 细想来,她的大妯娌还真是用心险恶、睚眦必报。 “就没见过冯青萍这么阴险的女人。那是你侄女儿啊,也狠得下这个心?你算计个小孩子有意思么?有儿有女有孙儿的人,就不能积点阴德?” 叶氏一边拾掇着炕上的东西,一边絮絮叨叨。 妾室香蒲一边打着下手,同样愤愤不平:“大太太这么做,也太不厚道了。红口白牙明明一口一个‘拼命四娘’地叫着,你得问她的时候,就能不承认!什么事儿都往下人身上推。下人们嘴巴不牢,那是做主子的治家不严,疏于管教,她敢说跟她没关系?不是她教唆的,难不成是老太太授意的?也别怪咱小人之心,换个话说,要不是主子默许怂恿,那个奴才敢大张旗鼓地胡吣?好不好四萤儿还是他们的半个主子呢!” 顿了一下,犹不解气:“让这样的当家,迟早得出事儿!” 叶氏扭过脸来,恨恨地训斥道:“出了事儿,你以为你跑得脱?” 话音未落,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快别说主子不主子的话,咱们这样的,哪赶得上老宅里的奴才。” 香蒲拍马屁没能拍到马腿上,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干笑道:“知道,唇亡齿寒嘛……不过,四萤真是好样的,就那么随口一问,就把大太太的里子面子全扫光了。小孩子记仇,弄不好这件事四萤能记一辈子。” “我倒宁愿她记得的都是些好事儿……” 想起那天的事儿,叶氏一丝高兴也无。 她也没想到,女儿会那么“蛮”,当着一大家子的面,哪壶不开提哪壶,别的通不记得,就光记得那一垄地了。 这算是“现世报”吗? 难道那仅仅是她的随口之言吗?那也太赶巧了吧? 大太太拿她行男子礼说事儿,含沙射影地说她“回错了魂儿”,被个男孩子上了身。 这话别人不明白,叶氏却心里锃亮:大妯娌这话,是在揭她的疮疤呢。因为她跟丈夫成亲多年,愣是一个儿子也没能养出来。 冯氏这是在对她明嘲暗讽呢。 叶氏当时又气又急,可也百口莫辩。怎么辩?首先,自己养不出儿子这种事能不提、就不提。其次,闺女若萤的举止确实就是有问题。 从前她不是没教过孩子最基本的礼数,可怎么一觉醒来,萤儿竟似连自己是个女孩子都忘记了? 当面和大太太对质显然是不智的。一来,会给众人一个“不贤惠”的印象,平白惹老太太嫌憎,二来,就算问若萤,她也未必肯说。 要说萤儿还是她的萤儿,大概也就是这个脾气了。那孩子仍旧像从前一样,千唤不一回。说傻吧,指使她做什么,她都会去做。可要说不傻,很多时候她又对谁都爱理不理的。 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清醒的还是糊涂的,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说她回应大太太这件事吧。几乎不动声色地就戳中了大太太的痛处,也把那件被众人假装已经忘却了的意外事件轻轻松松地挑在了台面上,既甩了对方一个嘴巴子,让大太太有苦难言,更让所有心里有鬼、妄图看三房的笑话、让三房难堪的人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巴。 结果很是大快人心。 大太太只能做出大度的模样,自我辩解道:“果然是小孩子,心眼儿小。一垄地而已,你大伯岂会占那小便宜!” 是啊,童言无忌。所有的孩子都会犯错、不会说话,作为长辈,若跟个小孩子计较,岂不显得心胸狭窄? 想到这里,叶氏迟疑地问香蒲:“你有没有觉得萤儿哪里不对劲?” 跟以前相比,似乎那里不一样了,可她又实在说不上来。 香蒲自来大咧咧,闻说笑道:“依我看,倒时比以前更懂事儿了。小孩子都这样,病一场、长一点心眼儿。她原本就是个怪脾气,跟谁都不像。姐姐想要她怎么样呢?” “你说的,倒也是。”叶氏暗中松口气,眉眼由衷地松散开,“有时候,我倒是希望她能跟别人家的孩子那样,该吵就吵,该闹就闹,孩子嘛!你们都说她傻,却不知也就这个孩子最省心,几乎就没让我操过心,不知不觉就长大了。家里那三个加起来,也没她一个体贴父母。” 香蒲吃吃笑起来:“所有的小孩子都是不省事儿的,吃喝拉撒,稍有不对就要哭哭啼啼。像二姑娘这么乖巧的,天底下也没几个吧?她体贴、她懂事,那是姐姐的福气。就赶说书的说的,有些孩子生下来,是跟这一世的爹娘讨债的。像咱二姑娘这样的,大概就属于生来还债的。可能是姐姐或者是爷前世做了大善事,积下来的阴德。” “你们爷?就凭他?浑身轻得刮不下二两肉,有点福气也早抖擞净了!你还真看得起他!” “那是我男人,管我吃喝穿戴,有求必应,我不看他,看哪个?” “你也就那点出息了。整个合欢镇都不拿他当个人看待,就你慧眼识珠。” “珍珠米珠草珠,反正都是珠。我跟爷可是两情相悦情比金坚,谁也别想挑拨离间……” 妻妾二人正贫嘴之际,只见大姑娘若苏轻手轻脚出现在门边,手里抓着绣花棚子,上面的两朵草花逼真得像是要滴下露水来:“娘,四萤回来了。” 这声娘显然喊的是叶氏,因为她的生母香蒲姨娘就跟没听到似的,仍旧在叠一架蚊帐,压实再压实,然后用一根带子绑了,放进大花布包袱里。 叶氏这时已经一偏腿,滑下土炕,轻提裙摆跨过门槛,穿过正间,站在了低矮的屋檐下。 目光所及,先是看见了台阶上摆着的一把新鲜韭菜,一根麻绳拴着半斤油汪汪的五花肉,还有一幅猪肠子,承在两片芦苇叶子上。 若萤正就着铜盆洗手,袖子上还沾着早上的露水。总角上挂了好几颗青色的苍耳。 “没割着手?”叶氏朝她的手飞了一眼。 “嗯。” “镰呢?”叶氏朝南墙上瞅了两眼,看到了石头缝里挂着的镰刀,放下心来,“挂紧了?别掉下来打到脚。” 其实她纯粹是在自说自话,对于这种问题,若萤一向都不予理会。她的态度表明了她的意思:你若是不放心,就自己过去看看。再不放心,就别使唤别人了,自己做就是了,糙好都怨不到别人身上。 叶氏倒也没去查看镰刀挂的牢固不牢固。 不知为什么,若萤做事儿总是让人很放心。 也许是做惯了的缘故? 父亲不在家,有些粗活儿就要孩子们分担。大姐若苏要绣花卖钱,两只手金贵,除了针线,别的事情一般不用她。 小弟若萧还小,需要人陪伴,这个任务就落在了若萌的肩上。 于是,里里外外、杂七杂八的活儿就责无旁贷留给了排行中间的若萤。 她长的比两个姐妹都要结实一些,似乎遗传了父亲的大力,除草、浇菜、倒浑水、跑腿儿,从不叫累,都能做得很顺溜。 虽然她是个女孩儿,但因为年纪小,即使是满大街跑,也不会有人说闲话,很是给叶氏和香蒲减轻了不小的负担与顾虑。 叶氏上前去伸出两根指头,拨了拨猪肠子,问:“你钱叔怎么说的?他给你,你就拿着了?” 她原本跟钱屠说好了,今天会打发孩子过去割点肉,结果却多出来一挂猪大肠。这要是淘洗干净了,一家子可是能吃三两天呢。 对于清贫之家而言,一根草、一滴油,都是金贵的。 若萤甩甩手,拉过架子上的手巾胡乱擦了两下,“哦”了一声。 叶氏原也没指望能从她这里得到更多的消息,便把肉肠拎去东厨房,切下来一半肉留着自家吃,另一半则仍旧用麻绳栓了,交给若萤,让给外祖舅舅们送过去。 “我也去。”若萌高兴地叫嚷道。 “告诉外公,中午我煮茼蒿豆渣,晚上包槐花包子,让他们不用煮太多饭。” 叶氏跟在后面叮嘱。 “知道了,娘。” 若萌欢快地应着,紧紧拽着若萤的袖子,一溜蹦星消失在照壁后。 出家门往东,大概有十六七间房的范围,疏疏落落栽植着好多的槐树。 生槐树的地方基本是不长杂草灌木的。碧槐参天,盛夏里乃是极好的避暑之处,常有女人们结伴过来,纳凉、聊天、做针线。 林子里有一口高台老井,据说水质极好,周围的街坊吃水,都要来这里,一天到晚人迹不绝。所以,这片林子虽然深邃,却并不感到森冷。 过了槐树林,迎面就是一条南北大街,宽约几十步,叶氏的娘家就在对面的一条巷子里。 临街有几个草垛,几只鸡正在晾翅捡虫子。 每次经过这里,若萌总会左顾右盼,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问她做什么,她会神神秘秘地告诉说,她在找鸡蛋。 说白了,想捡个漏。 若萤未予理会,脚步不停只管往前。 若萌没有看到鸡蛋,不禁有些失望,一直进了外公家的门,还在嘟囔“运气不好”。 “不是你运气不好。”大舅坐在院子里,抱着一簸箕的绿豆,正在挑拣里头的沙子,“到下蛋的时候,它们就回家了。就算它们在那里下蛋,你这个时候去,也太晚了。” 为了能够捡到鸡蛋,若萌很虚心地向大舅“讨教”。甥舅俩就从鸡蛋说到了路旁苦李上,又从苦李说到节操品行上。 若萤站在檐下,静默无语。 据说大舅的学问是可以做秀才的,可是,叶家的出身却断绝了这条仕途。 叶老太爷祖上就是匠户,按照新明律例,这个行当要代代世袭,不得更换户籍。不同于乐户和医户,匠户出身的男子,和民户、军户一样,都享有同样的权利,可以读书,可以参加科举、入仕从政。 但就算是有资格科考,大舅的身体状况也绝灭了这种可能。他自少时就有哮喘的毛病,年纪越大,咳喘得越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毛病是治不好的,不过是活一天、赚一天的事儿。 他甚至都无法继承父业。 这真是他的悲哀。生为男儿,一不能养家,二不能报国,婚姻生子更是成问题,简直就是无所用途。 但是,他从没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与忧郁。他一向都很温和,至少在孩子们眼中,大舅叶丰是个心胸广阔且又有一肚子典故的人。 若萤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她静静地看着大舅单薄的后背。干干净净的月白衫裤,就好像一片云,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到看不见的地方。 世上最快乐的人是傻子。无知便无畏。 而像大舅这种,读的书多了,心胸宽广了,却没有足够充实的东西填补进去,整个人便会虚浮、寂寞,对于身边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太在意,因此,也就会生出随时抛舍无所眷恋的情怀吧? “二嫚,你站在那儿干什么?” 二舅叶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充满活力,信心饱满。 二舅为人跳脱,脑子活泛,心灵手巧。不但继承了父亲的铁匠手艺,但凡裁剪、制衣、煮饭,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这一点,倒是跟跟他大姐叶氏很像。 这么个机灵的人,偏就喜欢世人都不看好的若萤。原因无他,因为只有若萤最听话、最叫人放心。不论他说什么,若萤从来不会打断或者是质疑。交代她做的事儿,总是不会忘记,且能够完成的很好。 能找到说话的人不难,但要找到一个有耐心的倾听者、且又能极好的保密者,可不容易。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没有妹妹若萌那么多话,废话,嘀嘀咕咕叽叽喳喳,好像梁下的燕子,开了口就收不住,未免叫人有点应接不暇。 PS:名词解释 匠户---新明朝部分沿袭了明朝的制度,家家户户有户贴。户帖由知县盖了章以后,由老百姓自己保存。户口一旦登记,是不能自由迁徙的。 户口共分为四等:民籍,军籍,匠籍,乐籍。 民籍或农或商;军籍指的是军人;匠籍是指工匠;乐籍最为卑贱。出于朝廷□□的需要,这四种户口一旦确定,就不允许来回变动。 民籍、军籍、匠籍、乐籍分别由不同的部门管理。民籍,户口属于户部、布政司、府、县这条线管理;军籍,户口属于兵部管理,然后是都司、卫所这条线;匠籍,工匠人,属于工部直接管理;乐籍是官家的妓院,隶属礼部教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