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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合一

这日孙权一大早回府正碰上孙策的人前来传话,命他速速去将军府一趟。孙权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口,急急忙忙地换过一身衣裳,便骑马向将军府驰去。到了正殿一看,只见孙策穿了一身明光铠正在主位后坐着平素一张俊脸就算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此刻却阴云密布,薄唇紧抿目中锋芒凌厉,周身戾气慑人。

孙策这等模样,孙权从前只在战场上他面对强敌时见过几次一时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心中跳突,身上不自觉地起了一层寒栗。孙权又转眼望见三弟孙翊坐在侧席上,挑着唇角似笑非笑一脸等看好戏的神色更加心中没底,只得在殿中郑重地掀袂跪道:“仲谋见过大哥。”

孙策冷冷哼了声,算是答应也不叫他起来,开门见山便道:“孙翊说你私自将徐氏从陆尚府里接出来藏在城西阊门附近的民居里有这回事没有?”

孙权听了这话真似一道惊雷从头顶骤然劈落,身子登时木了半边,心神俱乱之下,大惊道:“自然没有!大哥明鉴,是孙翊含血喷人。先前大哥命我去陆氏府上吊唁,孙翊便百般阻挠,意图争功,此番定是因争功不成,欲要栽赃陷害于我,大哥可莫要听信他的谗言!”

孙翊冷眼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料定他心中有鬼,此时从案几后施施然站起来,轻蔑地瞥了跪伏在地下狼狈不堪的孙权一眼,向孙策朗声道:“大哥,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派人去城西的民居里一查便知,也好别错冤了二哥才是。”

孙权听他两句话说得阴阳怪气,心中衔恨已极,作色怒道:“孙翊,你好狠的手段,你既知我是你二哥而非仇雠,又何苦处处针对我?”

孙翊冷笑道:“我可不曾针对于你,是你自己心中有鬼,所以看谁都像是别有用心罢了。金屋藏娇,不知二嫂若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会有何感想?”

孙策本就不满孙权瞒着自己将徐氏接出陆府,先前谢皖临终前,曾托他照顾谢舒,昨日吴夫人又特意叮嘱过一遍,孙策因此对谢舒格外看重,孙翊这话一出口,真如火上浇油一般,孙策的面色登时更难看了几分。

孙权也知孙策与谢皖情深义重,连带着对谢舒也格外垂怜,因此平常虽则不大喜欢谢舒,却也不敢与她闹得太僵。孙翊此时提起谢舒,可见是旨在撩拨孙策的火气了。孙权虽气恼,却也没有办法,只得在心中叫苦,便听孙策沉声道:“来人,现在就给我去搜!若是果真找到了徐氏,你这孝廉也不必做了,扒了衣裳,滚去陆氏府上负荆请罪吧!”

孙策说至后半截,已是声色俱厉,目光锋锐如刀,自孙权面上森然划过。孙策江东霸王的绰号不是白叫的,殿内的人见他如此,都唬得屏息凝神,门外的士卒应声而动,在门口列队,便要前去搜查。

孙权见势不好,忙奓着胆子劝阻道:“大哥,城西阊门附近民宅甚众,若是一时派兵过去搜查,惊扰了百姓可怎么好?咱家方在江东立足不久,人心未稳,况且又有吴四姓从中作梗,大哥若是为了孙翊几句不实之言,搅扰得百姓不安,再失却人心,岂非是得不偿失么?”

孙策却哪里听他的,只阴沉着脸不言。孙翊在旁狐假虎威地发号施令道:“都麻利着些,二哥他一向消息灵通,若是趁咱们不备递了信儿过去,让徐氏脱身了可如何是好?”

孙权有口难辩,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士卒列队去了。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已是食时时分。这日是个半阴不阳的天色,一丝风也没有,将军府前殿门户大开,因着孙策发怒,气氛如凝胶一般。众人正暗自煎熬,只听一阵杂沓的人声由远及近,原来是前去搜查的士卒列队回来了,众人见状都替孙权捏了把冷汗,唯有孙翊心下畅快,只等着看孙权倒霉。

只见为首一人进殿跪道:“禀将军,属下已率人搜查过了,三公子所指孝廉窝藏徐氏的民居内,并没有发现有女子居住的痕迹,倒是发现了不少兵甲器械粮草,还有孝廉留下看守门户的几个仆从。属下都一并带来了,现下正在殿外候着。”

孙翊闻言变色,道:“怎会如此?你可仔细搜过了么?”

那将领道:“属下不敢不慎,将民居内外,甚至柴房厨下都一寸寸地翻遍了,休说是徐氏一个活人,便是蛇虫鼠蚁也逃不过。三公子若是不信属下,可再派人去搜。”

孙翊见他言辞笃定,实乃意料之外,震惊之色溢于言表,喃喃道:“这……”

方才士卒前去搜查的一个多时辰里,孙权始终战战兢兢地跪在殿中,此时方抬头看向主位上的孙策,道:“大哥,仲谋的确是冤枉的,那间民居,是我命人赁下的没错,但却不是为了藏匿徐氏。西征黄祖战事在即,大哥命我督办粮草军械,我不敢不尽心,因咱家的军队驻扎在西门外,我的府邸却在城中东北,两处南辕北辙,往来不便,我才就近赁下这间民房,若是在军中耽搁得晚了,也好在彼凑合一宿。”

说着见孙策面色稍缓,便转首看向侧席上的孙翊,冷道:“谁知却被人抓来大做文章,污蔑我与徐氏有染,真不知居心何在!”

孙翊闻言失色,转首又对上孙策狐疑的目光,更加慌乱无措,站起来道:“你胡说!我派出去的人分明看见你和一个孝服女子过从甚密,谁知道你使了什么手段,竟能瞒天过海!大哥,我所说的句句是实,还请大哥容我亲自带兵前去搜查!”

孙策蹙了眉头不语,孙翊情知他已心存疑虑,待要再行恳求,却见孙权带了满面不可置信的神色,抢在前头道:“大哥,你听见没有,孙翊他竟然派人跟踪我!自家兄弟,况且我还是他的兄长,他从不敬我不说,还像防贼似的盯着我,实在令人心寒。他如此对我已不是头一遭了,先前多少争端都是他挑起来的?如今看来,他未必不是有意为之。”

孙翊这才惊觉自己惊惶之下说走了嘴,再要遮掩已是晚了,还被孙权抓住时机反咬了一口。孙翊心下暗恨,只得硬着头皮辩道:“我派人跟你又如何?你若行得端坐得正,还怕人跟?我的人明明看见你和一个孝服女子勾勾搭搭,这你又作何解释?与咱家有往来的人中,只有徐氏新近丧夫,那孝服女子不是她又是谁?”

孙权冷嗤一声,颇为不屑:“空口无凭,亏得你有脸说出这番话来,也不怕闪了舌头!”话音未落,却又一凛,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道:“不过我身边虽没有穿孝服的女子,但近身侍婢仲姜却喜穿颜色素淡的衣裳,她时常替我递送文书,大哥想必也是见过她的。”

孙策略点了点头,孙权又道:“我在府外留宿,身边不能没人伺候,因此每每出府,都带她一起,三弟的人看见的,莫不就是她?想必是因着夜色凄迷,将她的素色衣裳错认成孝服了也未可知。”

孙策本因二人各执一词难以决断,听了孙权这番话,却不由得信了他,转眼望向孙翊。孙翊抬眼只见他目光阴翳,慌得忙单膝跪下道:“大哥,我……”一时辩无可辩,只得恨恨望向孙权,却见孙权一改前番慌乱无措的模样,唇角含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笑色,趁孙策不注意,竟向自己挑了挑眉。

孙翊登时明白过来,原来这些日子他频繁地夜不归宿,全是做给自己看的,只为引自己上钩。一念至此,只觉背心生凉,暗道孙权心机深沉。孙翊忍不住怒道:“孙权,你这狐狸好不狡狯,竟故意下套诱我!这般爱演,你怎么不搭台唱戏去?”

孙权闻言转向孙策,早已换过一副无辜的神色,唤道:“大哥,你看他……”

孙策道:“孙翊,事已至此,你非但不思悔改,还口出狂言,你究竟有没有把我看在眼里?”

孙翊唬得跪匍在地,道:“大哥明鉴,翊儿哪敢不将大哥看在眼里,但分明是孙权他……”

孙策本还隐忍不发,听了这话却立时怒道:“什么孙权?他是你二哥,对兄长直呼名讳,我看你真是全无孝悌之心!你也不必多言了,这些年来,你是如何对你二哥的,我全看在眼里,只是碍着你在兵事上有几分本事,对你格外纵容罢了。今后若是再被我发觉你揪着权儿不放,便没有今日这么便宜了!”说着,只觉满心烦躁,转眼望见孙权面露得意之色,他虽自证了清白,孙策却恨他背地里待谢舒不好,训道:“孙权,你也给我老实些!若是让我知道你在背地里搞些有的没的,咱们就新账旧账一起算!”

孙权吓得一缩,不知自己何处惹到了孙策,听他的意思,似是话里有话。孙权也不敢多问,忙诺诺地应了,老实地跪在地下。

孙策将身前的案几一推,看也不看两人一眼,径自出门往军营里巡军去了。

这日夜里,孙权照常命人备车出门。驾车的车奴以为他仍要去城西附近的民居,孙权却推开车窗,低声吩咐:“从东门出城。”

一行人改道来至东门附近,江南地方河溪密布,出了城门一射之地便是渡口,岸边泊着一叶不起眼的乌篷船,若不是船头上挂着盏幽暗的风灯,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孙权命人在岸边等着,亲自上船接了一位身着蓑绖的女子下来,但见她重孝披拂下的一张面孔肤色胜雪,容颜秀媚,正是陆尚的遗孀徐氏。

徐姝一上岸便问孙权:“没人看见你来吧?你前些日子给我带信说你三弟那关只怕不好过,如今怎么样了?”

孙权听她提起这事便觉得意,轻笑道:“孙翊那厮一向轻佻浮躁,心无城府,如何能跟我斗?我虚晃一枪,他便急着出手了,今日在大哥面前被我摆了一道,挨了好一通申斥,想来再不敢轻易与我作对了,你放心便是。”

徐姝自小与孙权相熟,情知他心思活络,一向点子多,好奇追问道:“你是如何摆了他一道的?”

孙权便将自己如何夜不归宿,如何让仲姜假扮徐氏,故意给孙翊的人看见,备细说了一遍。徐姝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来,道:“你这厮一向鬼机灵,孙翊从小就被你耍得团团转,如今还是拿你没办法。”

两人说笑了几句,孙权将马车让给徐氏坐,自己骑马走在前头。一行人返回城中,半晌来至城东一处僻静的宅邸门外,徐姝下车一看,见那宅邸的门面虽不大起眼,但内中古木堆叠,楼台秀致,显见是别有洞天。

孙权下马来到她身边站定,也仰首向那宅邸的围墙内瞧了瞧,道:“此处远离将军府,地方偏僻,行人也少,就委屈你暂且在此住着,若是缺什么少什么,知会我一声便是,我派人给你送来。”

徐姝听了心下感动,又见他身姿英挺,丰神秀澈,纵使早已嫁人多年,却仍是不由得心动,依依挽住他的手臂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明知孙翊会借此生事,却仍肯接我出来,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的。”虽是如此说,却口是心非,生怕孙权后悔,忙抬头看他。

孙权对她的亲密似是不大习惯,却也不好收回手臂,道:“你与我相识一场,既然已开口求我了,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只是孙翊那厮吃了我的算计,必定怀恨在心,依他的性情,虽然一时碍着大哥的威势,不敢胡作非为,但亦不会善罢甘休。你在此住着,千万小心些,若是无事,尽量不要出门,以免被他的人发觉,再闹到大哥跟前去。”

徐姝听了心下愤恨,不悦道:“孙翊那厮真是讨厌,为何总是与咱们过不去?依我看,你也是心太软了,今日你就该让你大哥罚他几十军棍,打得他爬不起来,看他还怎么和你作对!”

孙权低头见她面上很有几分凌厉之色,情知她自小便是这锋芒毕露的性情,笑着安抚她道:“孙翊纠缠不休虽然讨厌,但这事我毕竟也有错,是我瞒着大哥将你接出陆府的,孙翊也不算空穴来风。再说下个月冬节过后,大哥要带兵西征黄祖,论心智谋算,孙翊也许不如我,但论带兵征战,他却是在我之上。若是一时打坏了他,岂不是少了个得力之人么?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徐姝听了笑道:“你倒是识大体,只可惜孙翊未必领情。”

孙权道:“他不领情便不领情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难道就怕了他么?”

两人低声说话的工夫,孙权的侍从已上前开了门,徐姝便拉孙权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回府么?不如留下来等天亮了再走,也好陪陪我。这宅子位置偏僻,我初来乍到的,有些害怕哩。”

孙权道:“你如今尚在服丧,我怎好与你住在一起?况且咱们都已大了,你嫁过人,我也有家室,还得讲究个男女有别才是。你若实在害怕,我将侍从都留下来替你守门就是。”

徐姝情知挽留不得,只得与孙权别过,目送着他上车走了,这才进府关上了大门。

孙权安顿好徐氏,只觉将满腔的心事放下了大半,夜里也不必驱车出府了。因着近来事多,孙权自觉冷落了府里的二位夫人,谢舒倒似其次,本就是母亲和大哥逼着他娶的,况且她如今还留在将军府中未归。袁裳却是他心尖上的人,孙权怎么舍得冷着她,这日忙完了公事,便忙不迭地来袁裳的屋里陪她。

两人吃过晚饭,又坐了会儿,便收拾了睡下。孙权躺在袁裳身侧,静了会儿,忽然凑到袁裳身边,抽着鼻子咻咻地嗅。袁裳被他闹得不自在,稍稍离远了些,道:“你干什么呢?像只小狗似的。”

孙权被她说得笑了,道:“我总闻着周围有股药气,也不知是帐子里的,还是你身上的。”说着又凑近她仔细闻了闻,道:“好像是你身上的,清清淡淡的,倒是比脂粉味好闻。”

袁裳将锦衾向肩头上掩了掩,道:“许是我身子不好,三天两头便要用药,是以如此。”

孙权道:“你可得好好调养着身子,别整日呆在屋里,闷也闷出病来了,好歹出门走动走动。过两日我还有事要劳烦你哩。”

袁裳侧首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

孙权翻了个身面向她,道:“我大哥命我冬节时办一席家宴,将几个重臣和吴四姓的人都请来府里坐坐。只是家宴家宴,到时他们必定会携带家眷,陆议和陆绩年纪尚轻,未曾婚配倒还好说,朱治、张允、顾雍和张昭张纮他们,却是都有妻室的。我一个男子,怎么方便招待她们?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在后院里再设一席,由你替我主持,带她们逛逛林苑,说说闲话,方才是待客之道。”

袁裳听得微蹙了眉,道:“主持家宴这等事,你不该去找谢夫人么?毕竟她才是你的正妻,我一个妾室,只怕上不得台面。”

孙权心疼道:“你莫要妄自菲薄,你如今沦为妾室,是为你父亲兵败失势所累,其实你的家世出身,比大多数人都强得多,便是谢舒的父亲曾官至九卿,也是及不上你的,这家宴由你主持,她们不敢不服。况且谢舒前番曾借故折辱你,我事后虽不曾责问她,却始终忍不下这口气。”

袁裳淡淡道:“我都不生气了,你还气什么?”

孙权道:“你不生气,我替你生气,你将一生都托付给我,我不能不护你周全。再者说,谢舒如今才十五,年纪小不经事,顾雍、张昭等人的夫人,年纪比她娘都大,我只怕她到时临场露怯,算计不过人家,你却是见识过大场面的。此番家宴关系重大,容不得半分闪失,还是由你主持最为妥当,至于谢舒,等我以后再寻机会慢慢教导她吧。”

孙权说着,打了个呵欠,困意渐次上涌,翻身躺平了,慵懒道:“裳儿,你还记不记得,从前你爹袁术在家中设宴庆功,你和你娘在后院里招待女眷。那时我父亲和大哥都在你爹手下效力,庆功便也带了我同去。我年纪小不懂事,趁我娘一个眼错看不着,便溜出去闲逛,逛到你的闺房里,被侍婢抓住拎到前头告状。我父亲发怒要揍我,是你百般劝阻,才免了我屁股开花的。”

袁裳微笑道:“怎会不记得,当初你可是闹得前院后院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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