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闭着眼笑道:“自打那以后,我每次跟随父亲大哥进出你家,你都会带着我玩。其实后来我想想,就算当初挨了父亲的打又能如何,哪怕再挨十顿打,也是值得的,只要能与你相识,我怎么样都情愿……”
孙权说着话,声息越来越弱,到后来变成呢喃的呓语,最终归于绵长的呼吸,显见是睡着了。
袁裳转头看着他,只见他的睡颜沉静明澈,依稀还能瞧出几分小时候的模样,锦被胡乱地盖在身上,只掩到胸口处。
袁裳支起身来,想替他掖紧被角,可手伸出去,却又犹豫着顿住了,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终是收回了手,轻轻撩开帐子下了地。
外厢里静悄悄的,因今日孙权留宿,并没有留人守夜。袁裳推开殿门,只见袁朱正站在廊下打瞌睡,便道:“朱儿,去烧水吧,我要洗澡。”
袁裳一激灵清醒过来,答应着便要去,然而下了台阶,却又踌躇着慢下了脚步,回头道:“夫人,那药还熬么?”
袁裳点点头。袁朱见她神色冷淡,不敢多说,连忙去了。
过了约莫一顿饭时候,热水便已备好了,侍婢们一趟趟地从后院往厢房里提水,却是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无。袁裳正在廊下煎药,这日风有些大,吹得灶膛里的火时明时暗,忽东忽西,总没个定向。
袁裳用蒲扇掩着膛口,正忙得满头是汗,只听袁裳在房内唤道:“朱儿,药还没好么?”
袁裳答应道:“就好了!”却越发手忙脚乱。
兰沚正提着一只空桶从屋里出来,见状过来给袁裳搭了把手,两人将药罐里的药汁滤出来,只见是清澈的浅赭色,散出幽淡的药气。
兰沚道:“姐姐快把药送进去吧,夫人等着兑了水好洗澡哩,这里我来收拾就是。”
袁朱纵使平日里对她百般看不上眼,此时也觉得感激,道:“那便交给你了。”说着端了滚烫的药汁进去。
兰沚见她走了,便蹲在廊下收拾残局,却瞅着四下无人,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绢,裹了些药渣揣进了怀里。
眼见着冬节将至,谢舒在将军府里陪着吴夫人和大乔住了几天,恰好这日周瑜又陪小乔来探望吴夫人,临走时便顺路将谢舒送回了孝廉府。
谢舒进府时已是未时时分,孙权出门办差尚未回来,袁裳自从被孙权免了隔几日便要拜见谢舒的规矩,平常也很少再与谢舒碰面,更别提会来迎接谢舒回府。倒是紫绶得了消息,早早便领着几个小丫头等在孝廉府门首。
吴夫人疼爱谢舒,给她带了好些衣裳首饰和零零碎碎的吃食回来,装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匣子,众人搬了两趟才搬完。谢舒一路车马劳顿,回到屋里换了衣裳便进屋歇着去了,让青钺和紫绶把从将军府带回来的东西收拾收拾。
两人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匣子里的东西都倒腾出来归置整齐了,抬眼再一看天色,已差不多是晚饭的时候了。紫绶见青钺累得额上沁出一层薄汗,便道:“姐姐随夫人出门,劳累了这么些天,不如先歇歇吧,晚饭我带人去传。”
青钺道:“也好,屋里不能没人伺候,如此便多谢你了。只是到了厨下,可莫要再与人吵起来。”
紫绶笑道:“我知道了,我又不是第一次去了,前番是我莽撞,今后再不会了。”说着便去后院叫来几个人,往厨下去了。
哪知一行人刚出院门不远,冷不防从路旁钻出一个人来,轻轻唤了紫绶一声。此时天已墨黑了,暗影里但见那人身形窈窕,娇小纤细,是个女子。
紫绶见状忙打发了随行的人,道:“你们先去厨下等着,我随后就到。”
待得随行的人都依命走远了,紫绶才又转头望向那暗影里的人,道:“你怎么来了?”
那女子往前踏出一步,朦胧的月色淡淡勾勒出一张娇俏婉丽的芙蓉秀面,正是兰沚。兰沚轻巧一笑,道:“我就知道你去厨下必定要走这条路,在这儿等你半天了。这几日一直不见你出来走动,都闷在正院里做什么呢?你那么顽皮,倒也呆得住?”
紫绶叹道:“呆不住又能怎么样呢?夫人这几日去将军府看望老夫人,怕我趁她不在惹是生非,因此让我无事不许出门,夫人的吩咐,我总不能不听。”
兰沚道:“你们夫人回来了?”
紫绶道:“可不么,今日午后刚回来。”
兰沚点点头,没继续打听,从背后拿出一方漆木食盒来,只见其中盛了三四样糕点,式样新巧,甜香袭人。
兰沚道:“厨下今日送了几样糕点来,我们夫人没胃口,就都赏了我们。我想着你最爱吃甜的,便拿来送给你吃。”
紫绶笑道:“多谢你想着我,只是现下只怕不大得空,我还得去传饭哩。”
兰沚道:“那你快去吧,我在此等你。”
谁知话音刚落,却见一个使女从远处过来,看见紫绶站在路边,便上前向她施礼。兰沚见状忙闪入了暗处,待得紫绶打发走了那使女,兰沚才又出来,抚了抚胸口道:“吓死我了,这里人多眼杂的,我若在此等你,被人瞧见了可怎么好?咱们俩虽然彼此投契,但毕竟各为其主,且二位夫人如今不大和睦,咱们也该避避嫌才是。”
紫绶转了转眼珠,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递给她,道:“这是我屋里的钥匙,你去我屋里等着吧。”
兰沚见她如此信重于己,心下感念,接过钥匙,却又有些犹豫:“你屋里没人,若是东西少了……”
紫绶脾气虽厉害,为人却直爽,与人相交便推心置腹,一笑道:“我屋里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是一时少了,以你的为人,想来也与你全无干系,你放心便是。只是我们夫人院子里来往伺候的人不少,你可得小心些,别被人撞见才是。”
兰沚笑着答应道:“我知道,你放心。”紫绶这才走了。
待得从厨下传了饭回来,屋里仍由青钺伺候着,紫绶抽空回屋一看,只见兰沚正百无聊赖地坐着等她,面前的案几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副食盒。
紫绶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伸手去揭那食盒,笑道:“让你久等了。”
兰沚一手托着腮,一手拿了一支素银簪子,撩拨着案上一盏油灯的灯芯,笑道:“不要紧,伺候好你们夫人才是正经,我多久都能等的。”
紫绶从食盒里挑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又递给兰沚一块,兰沚笑着摆手道:“这些都是给你的,你自己吃吧,我们夫人屋里还有呢。”
紫绶见她坚辞不受,便将那点心放回食盒中,道:“兰沚姐姐,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兰沚微微一笑,一双桃花眼似是浸在水里的弯月:“咱们虽然跟着不同的夫人,但却性情相合,格外投契,我不对你好,又对谁好去呢?”
紫绶挪过一旁的冷茶喝了一口,瞪大了眼睛道:“姐姐与我投契,与袁氏屋里的袁朱和兰汐便不投契么?”
兰沚神色一黯,轻轻叹了口气道:“袁朱是自小便跟着我们夫人的,夫人待她自然亲近,兰汐是吴夫人从将军府派来的,身份地位也自然不同,只有我是个外人罢了。”
紫绶呷了口茶水,似是想起什么,伏在案上倾身凑近了她:“说来袁朱是袁氏从娘家带来的,兰汐、青钺与我都是从将军府来的,姐姐你却是什么来历?我听闻你从前好像是孝廉身边的人?”
兰沚失笑道:“孝廉身边一直有仲姜姐姐服侍,况且她手下还有四个侍女,哪里能轮得到我?我并不是本乡人,前月孙将军和周护军率兵攻打庐江郡,我是那时才随众一起迁来此地的,路上袁夫人和孝廉偶然见我孤身一人困苦无依,这才可怜我,让我跟在夫人身边伺候。”
紫绶听了若有所思,颌首道:“怪不得你对袁氏明里暗里颇为维护,原来却有这一层缘由在里头。”
兰沚幽幽一叹,道:“受人恩惠,自然要知恩思报,况且她为主我为仆,更要忠心才是,我只是尽我的本分罢了。”
紫绶听她言辞虽谦谨,语气却有些无奈,又抬眸一看,见她眉心微蹙,面上凝了淡淡的愁色,便问:“我怎么看你倒像不大情愿似的。”
兰沚微微一惊,忙收敛了神色,勉强笑道:“怎么会?咱们为奴为婢的,自然是忠心最为紧要,便就是不情愿,主上吩咐的事,也不能不做。你们夫人性情一向和善不争,又年轻不经事,你可得处处护着她些。”
紫绶心思转得快,早已听出弦外之音,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袁氏逼你做什么不情愿的事了?”说着心里一动,又急急地逼问道:“她是不是逼着你替她害我们夫人了?”
兰沚唬得涨红了一张秀面,摆手道:“我可没这么说,你也不要胡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亦不能无,无论怎样,时时提防着些总是没错。”
她虽连声否认,但紫绶如何不明白,心中已然认定,面上便也跟着阴沉了几分,冷笑道:“我打一开始便觉得袁氏绝非善类,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兰沚怯怯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赔笑道:“我是见你们夫人宽和可亲,才提醒你一句罢了,你也不要多想。”说着见紫绶兀自衔恨不已,便敲了敲桌案,让她回神,道:“快吃吧,我们夫人最近是越来越忙了,每日都有好些事吩咐,连带着我们这些下人也不能清闲,今后我只怕是不能常来看你了。”
紫绶听她提起袁夫人便回了神,追问道:“她有什么可忙的?怕不是忙着勾引孝廉吧?”鄙夷地撇了撇嘴。
兰沚苦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夫人是忙正经事哩。过几日便是冬节了,听说孙将军吩咐下来,让咱们孝廉在府中办个家宴,将吴四姓的贵胄子弟和孙氏麾下的几位重臣都请来坐坐,孝廉因此让我们夫人在后院里再设一席招待女眷。”
紫绶不听则已,听了这话,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将眼睛越瞪越大。兰沚见她满面不可置信的神色,一愣道:“怎么,这事你不知道?”
紫绶又惊又气,倒竖了一双细眉道:“何止是我不知道,只怕连我们夫人都被蒙在鼓里哩。”
兰沚似也有些不敢相信,想了想才恍然:“是了,这几日你们夫人去了将军府,你无事又不出院门,因此才不知道外头的事。”
紫绶早已听不进她说些什么了,一张脸涨得通红,气道:“真是要反了天了!主持家宴这么大的事,况且还有重臣出席,难道不该由我们夫人做主么?我们夫人才是孝廉明媒正娶的正室,是这府里的主子,她袁裳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贱妾,何德何能竟承当如此重任?她也配!定是她趁我们夫人这几日出门,不知使了什么龌龊手段魅惑了孝廉,好借此折我们夫人的脸面!”
紫绶的性情本就躁急,一番话更是越说越气,几乎没从桌案后站起来。兰沚见状忙安抚她道:“你且噤声些吧,小心给人听见。你们夫人一向爱清静,家宴人多嘈杂,只怕孝廉让她主持,她心中还未必情愿哩。你们夫人就该是清闲享福的命,我们夫人替她办了这桩劳神费力的差事,也不算太过逾越。我们夫人虽是侧室,但从前好歹家世显赫,她父亲袁术曾自立称帝,后来虽兵败了,但只当过几天皇帝那也是皇帝。以我们夫人的出身,应付那些臣属的家眷已足够给她们面子了,又何需你们夫人亲自出面?”
紫绶听了却是气上加气,道:“旁人糊涂倒也罢了,你一向伶俐聪慧,怎么也糊涂了?这岂是出面不出面的事?袁氏主持家宴,是夺了我们夫人的权!给外人看着,还以为我们夫人是侧室,袁裳才是正室哩!”
兰沚被她一番话抢白得有些讪讪,低声道:“我出身低微,没见过大世面,哪里知道什么权不权的?我们夫人倒是出身世家,她父亲袁术曾经大权在握,她自小耳濡目染,对此看重些也是情理之中的,想来也怪不得她。”
紫绶冷笑道:“怎么?袁术反了许都的那位自己做了皇帝,她袁裳便也有样学样,想反了我们夫人当正室么?她做梦!袁术不自量力,贻笑天下,她袁裳也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此番就算我们夫人不屑与她一般见识,我也要替夫人出了这口恶气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