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到得将军府时,已是黄昏时候了天色半明半暗西方的阴云稍稍散去露出被夕阳烧得艳红的天幕,分外瑰丽夺目。
孙权却无心细看,径自进了将军府前殿。殿内尚未掌灯,只主位的案头上燃着一盏油灯孙策穿了一身家常衣裳,正坐在案后聚精会神地翻阅一卷书手边搁着一只玉珠算盘。孙翊穿了一身铠甲,支起一条腿坐在侧首席上正悠闲地往面前的铜樽里斟酒见孙权带人进来,便放了手中的酒壶皮笑肉不笑地招呼道:“二哥来了!”
孙权情知他每次在席都没好事当下便也懒得搭理他,只恭敬道:“大哥,这么晚了,唤我来有何事?”
孙策只似没听见一般仍旧低头翻阅着书卷,跳跃的灯火将他轮廓俊逸的一张脸映得阴晴难辨。
孙权这才觉着不好,只得老老实实地在殿中掀袂单膝跪下等着孙策发难。孙翊见状在旁嗤笑了一声。
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孙权的腿已跪麻了孙策才将那卷书合上,抬头冷冷地打量着孙权。孙权听见声响,偷偷抬眼一看,只见那卷书原来是将军府的账簿,孙权从前曾帮将军府里的账房理过账,因此认得。
孙策显是心头不豫,将那账簿往孙权面前重重地一抛,触地“啪”的一声脆响,吓了孙权一跳。孙策冷声道:“这是将军府的账房今日刚报上来的账,你自己看看,你这个月花了多少钱?”
孙权闻言却大松了一口气,方才来之前谷利就已提醒过他可能要出事,孙翊又正好在场,孙权唯恐是孙翊知道了家宴那日自己和谢舒差点闹翻的事,告诉给了孙策,孙策因此传自己来问罪的,哪知却只是账上的事。
孙权对账上的事还算心中有数,只道这月就算自己多花了几个钱,又值得什么呢,向孙策说几句软话,来日西征黄祖时再在战场上好生表现表现,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一念至此,只觉心中安定了不少,哪知打开账簿翻到自己的那页一看,却惊得怔在了当场。
他面上的神色已被孙策和孙翊同时看在了眼里,孙翊几乎要憋不住笑了,孙策却怒道:“看清楚了?你这个月都干了些什么,花销竟比上个月翻了几番?冬节置办家宴的钱我不是另外拨给你了么,何至于如此?小小的一个孝廉府,日常所费竟比我偌大的将军府还多,天下间哪有这种道理?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孙权何尝不是在意料之外,按他的规划,这个月的花销理应比上个月还少些才是,只因给徐氏置房产的钱还得从这里出,谁知如今非但没少,反而超出甚远。孙权也慌了神,道:“会不会是算错了?”
孙策斩钉截铁地道:“没有算错!账房的主簿算了一遍,账本送到我手里,我又算了一遍,怎会有错?”
孙权一时也没话说了,低头盯着账簿,只觉那上头的字密密麻麻的,看得久了,纷纷在眼前乱舞。孙翊在旁明着是劝,暗中扇火道:“大哥,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二哥如今成了家,府里多了一房娇妻和一个美妾,花销自然要比他从前孤身一人时多些。且女子用的东西都十分精贵,裁身衣裳,打副首饰,花的钱就能顶上百八十件士兵的冬衣了。因此二哥花的多些,也无可厚非,大哥可莫要生他的气才是。”
孙策果然被他一语点醒了,怒道:“如今西征黄祖战事在即,军费本就不够,都是我和你公瑾义兄平日里东拼西凑,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非但不体谅,还这等肆意挥霍,就一点也不觉着羞愧么?你府里有妻妾又如何,我的将军府里有娘和大乔,还有几个侍妾抚养着女儿,仆从侍卫也比你的孝廉府多得多,便就是如此,一个月的花费也远远及不上你。就是你公瑾义兄出身贵胄,只怕也比你不过,你究竟都将钱花到何处去了?”
孙权见孙策声色俱厉,就差拿鞭子抽人了,不敢再争辩,只得服软道:“大哥息怒,这个月因西征战事在即,军中事紧,大哥又命我置办家宴,我有些分/身无力,因此疏忽了府里的事。请大哥给我几日时间,容我将账目查清,给大哥一个交代。”
孙权惊惶之下,这番话说得还算漂亮,虽旨在求情,却不忘替自己表功。孙策想起他自成亲以来便忙得脚不沾地,每日早出晚归,非但要置办兵甲粮草、主持家宴,阳羡那头的公事也没扔下,便将气消下去了几分,只道他还算尽心尽力,道:“只给你半天时间,今晚就回府去查,明日来给我一个答复。”
孙权虽觉着时间太紧,但哪敢不从,连忙一迭声地答应了,谢过了孙策。孙翊却不肯轻易放过孙权,在旁轻飘飘地道:“大哥,二哥如今手头上的事的确是太多了,忙中出错也是难免的。府里的账目多简单,不过是各处的零碎开销罢了,二哥这都能弄错,阳羡的赋税可不是小数,二哥现今做着阳羡长,若是一个不留神也算错了,那可如何是好呢?为了以防万一,大哥不如也派人去查查账?”
孙权听了这话只觉晴空里起了个霹雳,整个人差点吓瘫在当场。他当初替徐氏置房产用的正是阳羡的赋税,如今尚未偿清,此事若是被查实,依孙策的脾气,他约莫也就离死期不远了。
孙权情急失声道:“大哥!你莫听孙翊胡说,此番只是我一时疏忽,阳羡的赋税我却是不敢有一毫轻忽的,况且还有吕范帮我管账,大哥有什么不放心的?前几个月大哥不是刚派人去查过账么?”
孙策却似没听见一般,捻着颌下的短须沉吟了半晌,道:“也好,就派人去查查,也不费什么事。”
孙翊听闻这话差点当场笑出声来,孙权却跪在地下,只觉浑身都凉透了。待得孙策起身回后头去了,孙权才勉强挣扎着起身,出门叫过谷利低声道:“快快快,赶紧回府,出大事了。”
孙翊也带人出了将军府前殿,优哉游哉地跟在孙权身后,瞧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冷笑道:“他以为前番摆了我一道就算完了?要私藏徐氏,他少不得要花钱租买宅邸,他又没什么来钱的路子,只有去动阳羡的赋税。瞧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我就知道我没猜错,此番算他倒霉,府里的账目竟然出了岔子,不然我一时还找不着由头说动大哥清算他呢。”
孙翊身侧的侍从恭维道:“三公子英明。”
孙权紧赶慢赶地回到孝廉府时,天已黑透了,侍婢仲姜正守在前殿里,尚未来得及上前替他更衣,孙权已急着将殿里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单单叫过谷利道:“大哥明日要派人来查阳羡的赋税,你快骑马出城去将吕范接来,此事只有他能摆平了。”
孙权瞒着孙策私自动用阳羡赋税的事谷利是知道的,闻言不敢怠慢,忙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