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出发,天气转暖。众人从安庆渡江,再过池州、宁国,便进了临安府地界,走了一月有余,一路之上,张成钰都少言寡语。中途在驿站歇憩,听驿丞报,宋金两国和议已成,金人退去,所占州县都予退还,宋朝只需岁贡加倍。李嘉忖道:“鞑子向来贪得无厌,此次却将占去的又吐出来,想必是疆埸上损兵折将没讨到好处才至于斯。”这日在山道中行走,炎阳当头,走得人困马乏,张成钰看有路边有一处凉亭,便招呼大伙休息。张成钰待要就坐,不经意抬头看到柱子上,霍地站起,蹬蹬蹬连退了三步才止,指着柱子吼道:“这……这……谁画的?”神情甚是惶恐。李嘉原没注意,这时才转过头看那柱子,但见上面画着一振翅欲飞的水禽,样子似是野鸭,只是那鸟没画头,倒有几分难认。李嘉笑道:“原来是只野鸭,怎得只画了身子却没有脑袋?”张成钰不听他话,又吼了两声,依然无人应答,他才稍作镇定,在距柱子最远的石头上坐了,半晌无话。李嘉看张成钰举止如此怪异,又仔细端详了一下那无头野鸭,有心问张成钰,知道问了他也不肯说,也便做罢,打哈哈道:“也不知道哪个山民做怪,画了个没脑袋的鸭子,这样,我把头给它添上。”招呼吕风暴取了笔墨,挥手而就,给那野鸭加了一个脑袋。吕风暴看了看,摇摇头道:“不像”,两人正自说话间,便听见后面传来得得的马蹄声,李嘉回头一看,但见远处奔来五匹健骑,那马上之人都是葛色衣袍,腰中别个双刺叉,戴个斗笠,也看不出长相若如。那马甚是神骏,奔到离驿亭不远处马上之人即吁的一声控缰勒马,那马便停下来。张成钰甚是紧张,招呼众兵士都到驿亭下,自己也持剑在手。五匹马中为首那人看张成钰惶恐的样子,哈哈大笑,揭下斗笠抛掉,道:“张成钰,你还认得我吗?”他这一摘,其余四人也都取下了斗笠。李嘉观之甚是惊骇,因为其他四人都是年约四十的中年汉子,这为首之人却是个十八九岁的俊俏少女,身材颀长,肌肤雪白,虽也穿着葛袍,浑身上下自有一股潇洒俊逸之气。张成钰惊叫道:“果然是你。”那女子笑道:“你倒记得,好。”马鞭一挥,身后四人都一齐抽出腰中的钢叉,一齐向张成钰掷去。五人配合得极为默契,从马鞭挥起到钢叉掷出,只是须弥的工夫,众兵士反应也算迅疾,待要支挡,那叉己然先于他们扎向张成钰。一支贴着头盔钉在柱子上,左右两支都贴着手臂刺在后面墙上,最后一去就钉在脚前地上,与靴子不过五寸许。李嘉本待要救,看那四人抛掷的方向都不在人身上,情知这少女也不是要取张成钰性命,也便罢手。饶是如此,张成钰被这四叉吓得半晌不敢动弹。那少女笑道:“这钢叉你可熟悉?”张成钰这才回过神来,强作镇定道:“天子寨怎么还会有人?”少女一抽马鞭,那鞭子发出极亮的声响,少女道:“不仅有人,只怕比当年还要强盛几分。朝廷剿灭我们便罢了,你偏要折辱于我,这仇我焉能不报?”张成钰颤声道:“你要怎样?”少女戏谑般看着他,冷笑道:“你说呢?”接着又咬着牙恨恨道:“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来来来,你且说说,如此这般,你能在我叉下走过几招?”张成钰道:“我……我……”一时竟说不成话。少女又道:“如果你承认打我不过,我便让你苟活过今天。”张成钰失魂落魄,口中嗫嚅道:“我……不是天子寨的对手。”少女等五人听了哈哈大笑。张成钰平素在军中趾高气昂,众兵士见张成钰被如此羞辱,心中都颇激愤,但少女方才那一招太也厉害,众人心中又都是悚意,一时竟茫然无措。
王子凝撇撇嘴,捅李嘉一下道:“这少女忒也张狂,你教训她一下。”李嘉也有此意,便上前把柱上、墙上、地上的四柄渔叉都一一拨起。须知这叉子投掷时用力甚大,入柱三分之一,墙上地上更是二分之一。李嘉上前,也不见用力,那叉子便轻轻被拨起,少女看了,脸色大变,道:“原来还有高人在此,我倒走眼了。”李嘉用指弹了弹钢叉,笑笑道:“这叉是精钢打造,就这般扔了岂不可惜,还是还给各位吧。”手一扬,四柄钢叉便向着四人飞去。四人看那叉也不是向着命门刺来,便知李嘉也无恶意,伸手抓住,顿觉那叉掷出的力道恰到好处,纷纷喝彩。须知一手掷四叉,力量极难拿捏精准,而李嘉却做得刚刚好。众兵士看了,也是一阵叫好。少女做揖道:“技艺不精,甘拜下风。倒要请教这位尊姓大名,日后也好讨教。”李嘉还揖道:“赵郡李嘉,三脚猫功夫,叫姑娘见笑了。我等只是切磋,岂敢托大称讨教。”那少女道:“好,这名字我记下了。”一声刺耳的口哨,五人五骑迅疾向前奔去,不消片刻便消失在山坳之中。张成钰走到李嘉面前,便要拜倒,被李嘉拉住。李嘉问他方才所为何事,他只是摇头不语。此后数日,张成钰一直闷闷不乐。
这日晌午到西湖北岸,杭州城便在眼前,但见贩夫走卒络绎不绝于途,西湖之上画舫如织,好一派繁华景象。杭州原是浙西路所在,靖康之变后,高宗驻跸于此,升杭州为临安府,以杭州为行在。南逃的百万之众,十有三四都涌到临安。经过十余年经营,临安人潮涌动,生意兴隆,财富冠绝东南,较之故都开封的旧日繁华也不遑多让。李嘉无心欣赏,众人从钱塘门入城,又在城里走了半晌,便到一处高大衙门之前停上,李嘉抬头一看,看见门匾上书“大理寺”三字,才知道大理寺到了。张成钰交文书给门子,门子进去禀报。李嘉向王子凝、吕风暴道:“你们先寻个客栈住下,我先到大理寺交涉,改日我们去找余胡。”过了片刻,门子回来,要引李嘉进去,张成钰抱拳向李嘉道:“公子,大理寺也到了,我们就此别过吧。”李嘉抱拳称谢,与张成钰作别,随门子入内。进了门才发现在,原是个偌大院子,院中回廊曲苑甚多,不知转了几个弯,在一处监牢模样的房前停下,门子给一个牢头模样的人交待了几句,那牢头便打开一间房子,让李嘉进去。李嘉道:“我是来大理寺述职,又不是犯人。”门子笑道:“大人多虑了,请你住在这里,也未必就说明你有罪。大理寺事务繁忙,一时无法跟大人交涉,所以你就暂时在这里屈就一下。”李嘉便不好反驳,就进了监房,牢头看他进去,迅疾将门上锁。门子便不再理他,给牢头交待一句“看好了”,径直去了。
室外明亮,乍入昏暗监室,李嘉一时看不清东西,但觉得充塞鼻端的是一股酸腐味。过了片刻,眼睛慢慢适应了,但见屋子甚小,不过五步见方,一个角落堆着一堆稻草,地上还散着两块青砖,稻草后面窸窣有声。李嘉叫道:“有老鼠。”牢子听了,大声笑了起来,道:“监牢里有个老鼠很奇怪吗?”李嘉高声道:“我不是犯人。”牢头笑得更大声,道:“你不就是那个守安丰军的人么?你里通金人的事,金人自己都说了,你若不是犯人谁还会是犯人?”电光火石之间,李嘉想起司徒昱的话,想起张成钰的话,甚至想起门子的话,他才发现,这些人无一不是骗他的,原本已经搭好了一个圈套,只待李嘉往里跳。而构陷他的,也不是朝堂里的奸细,而是金人自己。他甚至都想到了,设这个圈套的就是林怀璧。刹那之间,李嘉心里有些后悔,后悔没听范羌的劝告,甚至后悔没听王子凝的话,可是,待进了这牢房,一切都晚了。李嘉问道:“这等消息,你是如何知晓的?”牢头道:“刚才那门子给我交待,说这话是大人讲的。”李嘉叹了口气,没有言语,牢头又道:“大人说,金人都觉得你这人奸滑异常,虽然给他们做事,他们也深恶你的人品,所以两国议和,就把你给供出来。”李嘉道:“金人‘好心’将我供出,那倒省得大理寺审了。”牢头道:“正是。我们大人说了,你就这般关着。”李嘉苦笑了一下,便不言话。次日王子凝来大理寺找,门子找个理由搪塞,王子凝也没有办法。
吕风暴道:“公子既然交待,我们不如先找余大官人,他人八面玲珑,一定有办法。”王子凝没有其它办法,也便同意。两人依着余胡信中所述,按图索骥,终于找到一处宅院前。吕风暴上前打门,过了许久,院中才传来脚步,接着院门拉开一条缝,一个苍老的面庞出现在门缝后面,问道:“你们找谁?”吕风暴上前做揖道:“请问,这里可是余胡余大人的住所?”老者道:“是。可老爷半个月前就出差了。”王子凝道:“赵婆婆可在?”老者怔了一下,才道:“你们说得可是老夫人?她在。”说着,便把院门打开,请二人入内。王子凝四下看,但见这宅院甚小,只有五间北房,院当中长着数株两丈高的木芙蓉,梢头嫩绿,一派盎然生机。地上曳了些许叶子,庭院倒甚是雅静。老者引王子凝二入室,边走边道:“老夫人午休才睡下,半个时辰准醒,你们且稍待。”王子凝二人点点头。便听屋里有人道:“福伯,我已然醒了,你请客人进来。”王子凝听了这声,心下一喜,叫道:“赵婆婆,是我。”撩开门帘,飞快地钻入屋内。正室与侧室中间有门,门上挂着竹帘。王子凝透过门帘看见赵婆婆穿着甚是周正,端坐在床上,伸手在摸索,颤声道:“你是王姑娘?”王子凝走进侧室,伸手把赵二娘的手握住坐在床上,道:“是我,我们来看你。”这时吕风暴和福伯也揭帘入内,笑盈盈地看着。赵二娘在王子凝脸上抚摩了一下,道:“你们受苦了。”皱下眉头又道:“这个是吕先生,怎么李公子没来?”王子凝吱唔道:“他……”赵二娘急问:“他怎么了?”王子凝脸现悲凄,道:“他给大理寺捉了去。”赵二娘道:“所为何事?”吕风暴便将泰州分手之后的事大概说了一遍。赵二娘沉吟了片刻,道:“可惜余大官人半个月前便随军去差了,这可如何是好?”众人一时没有对策,赵二娘道:“你们且停下,咱们从长计议。”便让福伯给收拾房间。当晚二人便宿在余宅,与赵二娘聊到甚晚,才知余胡平日事务繁忙,两天中倒有一天不回来,纵是回来,也是很晚了。之后数日,王子凝二人又到大理寺找人,都被门子挡回,王子凝意图用硬,又被吕风暴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