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脑海中此时的记忆倒是与彼世读过的史书比较类似,大势相类,但具体细节有不少出入。
自己的年号还是天启,不过是大曌第十五位皇帝,不是大明的。曌之前,此方华夏也有三皇五帝、周秦汉唐。
大曌对四方的称呼始终保持古意,笼统的称之为:北狄、南蛮、西戎、东胡。此时的大曌远非万国来朝之时,所以这些没有任何敌意的称呼也有了应时应势的变化,不停寇边抢掠的北狄鞑塔尔诸部已经被称为北虏,西北的西戎沃亦剌部有时也被称为北虏或西虏,十年前造反的奴儿干都司林间部落建州部已经被称为建奴、东奴、贼奴,跨海而来的最遥远的西人则被称为了西夷。
当下大曌面临的局势也与彼世明末大势比较相似,同样是内忧外患两大毒瘤,威胁程度同样堪称致命,但威胁的来源细节还是有所不同:
正北方,是漠北鞑塔尔部、乃蛮部、永少卜、土默特、哈喇慎等至少上百北狄部落,西北方向还有更类于突厥的来自于漠西的以沃亦剌部为首的西戎诸部,二者一般被大曌统称为北虏,因早期鞑塔尔部曾经最为强盛,所以亦称为鞑虏。
相对于东北边造反后已经自称为东金的林间部落——已经控制了大曌辽东的建州部,北虏有时也被大曌称为西虏。无论被称为什么,总之是不停地寇边抢掠。
北方上百部落中,被大曌当做宋时契丹人后裔的兀良合尔人已经被鞑塔尔诸部分割吞并,被大曌封赐承认的兀良合尔朵延、福余、泰宁三卫已经只剩躯壳。
被当做契丹人的兀良合尔人也确实与其他部落不一样,只在前额刘海和两鬓留一点头发散披着,其余从头顶到脑后完全剃光,与满脑袋辫子的其他鞑塔尔、乃蛮等北方部落大不相同。
大曌面对这些北虏的北方防线早已经向南收缩,此世汉朝的长城早已不在大曌军人视线之内,关内与辽西、辽东之间联通的走廊已经被压缩的只剩下窄窄的一条。
北虏中的沃亦剌更曾经逼近到大曌京师城墙之下。
东北方,二百年前上表来投、被成祖收留于饥寒交迫之中的一群部落,与其他一些山林部落被大曌统称为东胡,只因这些来投的部落与当地的长相并没什么明显区别,都是黑发黑眼黄肤,就是眼睛小一些。
他们一直被安置在辽东的建州卫、扎肥河卫等地,做了二百年的大曌臣民,首领也世代都被大曌朝廷封官。
虽然他们各部彼此之间经常为了争抢来大曌京城朝贡的名额而争杀、吞并,但直到最近几十年,在辽东总兵李成梁还活着时也还一直在当顺民——直到李成梁于万历四十三年去世。
李成梁死后,他们中最强的建州部立刻如同在农夫怀中苏醒的毒蛇,于万历四十四年开始反噬,在大曌的建州宣布立国,国号“东金”。之后他们就被大曌称为东虏。由于二百年来始终为臣受封,始终是大曌的官员,所以很多曌人也称他们是建奴、东奴、贼奴,表示他们是在大曌辽东镇建州反叛的贼臣。
如同所有的反叛者一样,为了彰显自己也是有来历的、祖上曾经阔过,建州部以五百年前大宋之时的金国女真完颜氏后裔自居——虽然他们连一个金国方块文字也不会写、部落中连一本书哪怕是一本账册都没有,他们也根本不姓完颜。
南方,在繁华富庶的东南沿海,大曌口中的红毛夷占据了闽地对面的大员岛;更南方,弗朗机登陆了濠镜澳,这些人都来自极西的柱洲,驾船而来。
他们人人信教,信奉的神教在大曌被称为“也里可温教”——现在他们和大曌的某些官员正在想办法让大曌朝廷承认他们想改的新名字:“景教”。这是他们当中精通汉字的传教士为所信神教新选定的汉字称呼,“景”,盛大、光明、辉煌,而直接原因是他们发现了一块碑,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们想让自己神教显得有悠久的历史,而名字则能像另一个对手一样好听、有助于吸引人。
与之对应的,在泉州和广州的来自远西天方沙漠的波斯、大食商人所信神教则一直被称为“朔教”,他们选取朔字,是因为每月朔日那天的弦月是他们最喜欢的,他们认为那天的弦月代表了他们内心的清净。
所有这些人,他们沿着郑和走过的航路络绎而来,将一船一船的茶叶、丝绸和瓷器运走,留下香料、宝石和银子。但这些都没有被朝廷百官放在心上,至少是大多数官员,他们的心思都在东北方向。
时至今日,十二年的时间,整个东北辽东镇和奴儿干都司的广大国土已经失去,东金已经对大曌形成了蚕食致残之势。
满朝文臣都害怕,都视关外为畏途,升官都不愿意去。但满朝文臣都没有人意识到天灾人祸、内忧外患之下的家国之危,还在朝堂上内斗不休,无知又居高临下地看待着大曌的穷百姓和东金这个曾经被收留救济过的顺民——如今他们口中的东奴。
这些在这个时代最有文化素养的文臣丝毫没有意识到,一个虽落后、野蛮但是却充满朝气的新兴力量究竟有多大的力量,究竟会对一个庞大却僵硬的、不肯做丝毫自省自新的大曌皇朝造成多么大的杀伤。
他们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最大的内患。正是自己在大曌的体内吸血,正是自己令大曌僵硬,正是自己在阻止大曌发生任何良性的改变。
他们从来没有自省,亿万百姓、百万大军的大曌十年不胜,数十万百姓、数万披甲的东金却屡战屡胜,是不是对手赏罚分明、能上庸下,令部落虽小却更有朝气、生机勃勃;是不是自己揽工推过、党同伐异,令大曌虽大却暮气沉沉、沉疴甚深。
他们更没有意识到,只要这世上的人还有私心杂念,只要这世界还没有成为圣人所描绘的大同世界,那这天地间的百国千族就只能是互相竞争、适者生存的淘汰赛。
他们对一切都习以为常,无论是百姓的困苦还是自身的优免特权,习以为常到了视而不见、如同吃饭喝水般自然的地步。
他们当中,少数的律己者意图以道德的力量拯民于水火、救民于倒悬,令国家强盛,但是都失败了。比如于谦,比如海瑞,严于律己的道德千古传颂,所有同僚都不得不敬佩他们,但却没有哪个同僚愿意过像他们一样的日子。他们是这一方天地间最宝贵、最灿烂的明珠,他们引领着一代又一代有志者前进,但有志者与整个朝廷的官吏相比,太少了。
于谦海瑞们拼尽全力,但他们无法让自身所处的朝廷官府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是以他们最终救不了大曌,救不了亿万陷于水火刀兵的黎民百姓。因为即使道德高尚如他们,也还是不明白,他们每一个官吏所习以为常的免田赋、免徭役等“优免”待遇,其实就是害国害民的特权,其实是对这个皇朝及其百姓的最大危害,正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东西让老百姓陷于他们所言的“水火”与“倒悬”。
他们更不会想到,在他们死后的世道里,在言路监察方面,看似遗世独立的都察院御史,居然也会成为朋党党争的打手,而且是一家独大的打手。
脑海中,王战不得不面对现实:这便是自己投身的世界,“自己”的皇朝——投身的世界生机勃勃,“自己”的皇朝僵直朽烂,百万大军无三分战力,数万文臣无一丝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