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曌官员的实际俸禄确实太低了,只看海瑞的生活状态就知道了。海瑞可是坚决只靠俸禄过日子,这是一个最清晰不过的衡量标准。
尤其是对于只会八股、只懂得吟诗作赋的书呆子县令来说,要想处理政务,必须自己出钱雇佣懂得《大曌律》、《问刑条例》、懂得计算田亩图形面积、懂得田亩税赋钱粮的实务人才,这就至少是四两银子一个月;年节多少还要打赏一下没有朝廷俸禄的吏员;在这个时代,生活习惯就是如此,稍讲究一些,不算管家,至少门房、丫鬟、厨娘、马夫的雇佣花费是要有的,如此,即令县令拿到手的俸禄是足额的银子或白米,没有七折八折,全部俸禄也基本上花光了,自己的一家老小不饿死也只能温饱了。
这还不算人情往来和对上级的种种孝敬,若是算上,比如各种节日、从老到少的各种生辰、考核升迁的关键时刻等等,一年没有几百上千两银子根本不够用。
当然,海瑞例外,海瑞是绝不送礼孝敬的。
可是海瑞在不收任何弊政常例的情况下,只花朝廷给自己的法定俸禄,过得实在是清苦无比。他给老娘买二斤猪肉做寿居然都能令朝野惊奇、轰动全国,并且流传千古,可见县令这个级别的实际官俸之低,亦可见整个官员体系的实际俸禄之低。
现在,吏员由朝廷发俸禄,各级官员的俸禄又翻倍的涨了,俸禄还变成了银子和白米这两样硬通货,不管够不够几百几千两银子的迎来送往,亦足够皆大欢喜、天大惊喜:皇帝这样发放俸禄,百官实际拿到手的真实俸禄等于是原来的近三倍。皇帝再给翻一番,那就相当于原来的六倍。
合法收入一瞬间宽裕了六倍,那是什么感觉?
人人都是真的欢喜,但并非只是单纯的欢喜,欢喜中有很大成分是一种喜极而泣的感觉,那来自于皇帝今日的理解,来自于以前的不被理解——皇帝终于知道大家的日子很清苦了。
皆大欢喜之中有人想到,田赋新政赢得农民,给小吏发俸禄、俸禄翻倍且不再折物之举恐怕又赢得了一大批底层官吏对新税制的支持。
不过也有人想到,既然翻倍地长了俸禄,便再不能有什么“火耗”、“常例”、“分润”、“漂没”,这一得一失之间......
想到这里之人,纠结之余,也有些不以为然:宣讲又能如何?那些好处,岂是皇帝说了算的?俸禄该拿就拿,额外的好处还是不会少,二百年来一直如此,谁又能改变?
“圣上,圣上体恤百官,微臣感佩。微臣亦不想扫兴,只是从此之后连吏员都要由朝廷发放俸禄,且国朝俸禄翻倍,支出必定大增。现时朝廷已是财力难支,臣恐以后更是要加重赋税才能满足。而小吏既已得此许诺,一旦不得满足,恐变本加厉,臣不知于江湖之远会不会对百姓形成更深重的盘剥,朝廷处庙堂之高,终究难以知晓每个小吏的所作所为。还请圣上三思。”
群臣还沉浸在各种情绪和念头之中,孙承宗却在谢恩之后急急起身出班,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听到孙承宗的担心,许多人也皱起了眉头。
王战明白孙承宗的担心,大曌的田赋,从来不是有多少亩地就能收上来多少田赋,若是没什么巨大的改观,俸禄的翻倍必然让大曌穷苦农民的负担翻倍,必然让大曌崩溃。
“老师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过朝廷不发放吏员俸禄,吏员的收入也还是出在老百姓身上,总不能他们不拿俸禄白做事。与其让他们私下采取种种手段,不如朝廷发在明处,从此革除一切私加滥派的弊政。皂隶银、火耗、耗余、淋尖踢斗这些成文或不成文的坑民害民的弊政,再有人敢沾手或是变换名目实施,视为贪渎。”王战的语气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担心。
对于孙承宗的担心,其实王战已经想好了办法,有田者皆纳赋只是其中之一,只是其他的办法还没到宣布细说的时候。现在只是说以视为贪渎来威慑,然后便是指出给小吏发俸禄的实质:朝廷不给他发,他也必定要从老百姓身上去弄,总不能白干活。
孙承宗也明白这个道理,见皇帝这样说,虽还有许多担心不解之处,但作为刚被皇帝召回来的臣子,也就不在群臣面前继续争辩了,心下已经准备尽快找机会单独觐见皇帝。
“其实当初太祖给百官发放各种东西作为俸禄,也有其不得已,便是国朝银子太少。另外,最初的宝钞还是能用的。”说到这,王战算是为祖宗说明了一句。
“另外,朕刚才不是算了帐,只要没有人偷逃田赋,不只是百官俸禄,大曌诸事皆大有可为。所以,田赋新政乃是国家、官吏与万民皆得利之事,还需诸位爱卿上下齐心努力,不要仅仅指望着户部。刑部和大理寺还有吏部的考成,皆需形成合力才是。”
“朕为天下官吏加俸禄加在明处,天下官吏也要与朕一心,将老百姓的赋税也收在明处才好。此事唯一的变数,便是有些人贪婪入骨、一毛不拔,得到多少俸禄都嫌少,也不管朝廷损失了多少税赋,继续官绅勾结、隐田瞒户、私加滥派、损公肥私。众位爱卿要知道,‘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可与俸禄低没什么关系,那就是彻骨的贪。对于这些人,朕,绝不会姑息。百官过于清苦的地方朕要改善,太祖做的好的地方,朕也要延续。”
从官员考成考核说到税赋收在明处,待得说到隐田瞒户时,王战越说语气越是森然,明人不做暗事、堂皇正大之意充塞殿堂。
御座下,群臣感觉御座上似乎迎面冲过来了要与敌军正面决战的千军万马。
更有那大臣听到“太祖”二字,身上猛然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