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尤其是阉党的眼中,此时的皇帝简直有些咬牙切齿。
看着咬牙切齿的皇帝,解恨已不足以形容,阉党诸人完全是人心大快,简直对皇帝升起了知己之感:“谁是小人?整天说别人是小人,你们才是小人。小人,小人——虚伪头顶的小人。”今天他们的心里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如此痛骂。
李邦华等人却是升起了雷霆击顶、眼盲耳聋之感。
无论是李三才的奏疏还是高攀龙、叶向高的奏疏,他们当然都知道,曾经也觉得是为民请命,理所当然。但是现在,仔细研读过了皇帝的报纸,在脑海中仔细思索过了“家无余粮、破衣烂衫的农民都在缴纳税赋,家资巨万、锦衣玉食的商人应不应该缴纳税赋?”这个问题之后,对比一下李三才等人的奏疏,再想想皇帝问的“宁夏平叛、抗倭援朝、播州平叛,哪一战可以不打?哪一战朝廷可以当缩头乌龟?”心中便只有羞愧。再加上皇帝刚才对“密揭”的详细梳理,简直是羞愧得无以复加。
“圣上,微臣——”
“李三才之流不值得多说,咱们还是说说国朝东事,再往前说说。在广宁兵败之前不久,二年正月,那时朝廷诸公已经知晓经略熊廷弼和巡抚王化贞不合,讨论二人的去留,当时给事中惠世扬、周朝瑞主张让最讨厌熊廷弼的兵部尚书张鹤鸣替换掉熊廷弼,你可还记得?你觉得,凭张鹤鸣的才能与胆略,有资格替换熊廷弼吗?”不管李邦华要说什么,王战暂时不打算听,直接打断了他有些颤抖的话语,接着往下问。
王战觉得,这些过去的既成事实,拿出来棒喝李邦华等人是最有意义的,最能起到作用。当然,王战也没打算在这上面过多纠结,更没打算以此羞辱李邦华他们,所以又坐回了龙椅,语气恢复了正常,不再像方才那般带着明显的嘲讽之意。
听到皇帝接着往下说,殿上阉党诸人立刻都竖起了耳朵,盼着听到更多“皇帝钦定”的小人之行。
“微臣以为......张鹤鸣确无资格替换熊廷弼,此事,举荐不当。”略一沉吟,李邦华还是凭心回答了。
张鹤鸣此人是什么样子有目共睹,李邦华自也深知,与深入前线的熊廷弼完全不可比。最初本来就是此人全力支持纸上谈兵、丧城失土的王化贞,压制熊廷弼,令王化贞不受熊廷弼节制;熊廷弼和王化贞被逮之后,轮到他去辽东前线的时候,皇帝赐给他蟒袍玉带尚方剑,加太子太保,结果他又吓得踟蹰不前,走了十七天居然才从京城走到山海关,最后干脆托病辞官回乡,堪称胆小如鼠、无谋亦无勇。
不止李邦华,张鹤鸣此事朝野人人皆知,当时便让一力举荐他的惠世扬、周朝瑞沦为笑柄。
而在天启六年,也就是去年,他居然被魏忠贤启用为南京工部尚书,旋即又调任兵部尚书。
莫说现在他投靠魏忠贤升官发财,便是在当时看来,主张让张鹤鸣替换熊廷弼也实在说不出什么道理,除了党争:只要能取代熊廷弼,随便什么人都行,哪怕是个胆小无能的矬子。
此时再说什么东林无党也毫无意义,只因天下皆知,惠世扬,东林点将录,天猛星霹雳火,与杨涟并列为东林五虎将;周朝瑞,东林点将录,天威星双鞭将,与杨涟并称为东林六君子,二人皆以名列东林为荣,虽死不悔。难道现在要对皇帝说,民间传颂的东林五虎将、东林六君子根本不存在,都是道听途说?这二人自己都不会愿意的,他们可从来都以身列东林为荣,可一直认为东林是士林中的真正风骨。
回想起这些,李邦华除了承认举荐确实不当,也无法再辩解什么。
王战也没打算逼着李邦华再多说什么,还是自己接着说:
“朕记得,在此之前不久,先皇泰昌元年,姚宗文上书弹劾接替杨镐才一年的熊廷弼,御史冯三元紧跟着进行更激烈的弹劾,说熊廷弼有八无谋,朕记得不多,只把比较可笑的记住了,说熊廷弼不把已经失陷在东虏手里的开原、铁岭周围的物资收回来,朕就想问问,怎么收啊?最可笑的是,把熊廷弼修建防御工事说成是无谋,‘健儿不以御侮而以渡壕,行伍不以习击而以执土’,令熊廷弼在此次弹劾中丢官去职。朕现在想啊,面对东奴,挖土掘壕尚不能言必守,居然把挖土掘壕说成是无谋、是无用的挖土,这是蠢还是坏?”
“李邦华,朕当时年纪还小,不懂事,现在想想,这弹劾的理由,究竟是在骂熊廷弼无能,还是在夸熊廷弼实心任事?熊廷弼之前可是已经明确了方略,绝不能急于与东金决战,应该以深沟高垒之坚城为依托,以充足之火器弓箭为保障,训练一些精兵进行游击战,令东金无法安心耕种和放牧,以此使东金逐渐疲弱,然后再寻找胜机。难道熊廷弼的方略不对吗?若是熊廷弼不对,那对的人怎么不去辽东?”
“杨涟,这堪称铁骨的刚烈之人,他在这次弹劾中也曾上过几次奏疏,你平心而论,这几封奏疏能否称得上公允?熊廷弼是否真的应该被罢免”
嘴里说着,手上动作着,王战将刘若愚整理的备忘目录竖了起来,文字冲着群臣,一折一折的展开,呈连续的之字形立在了御案外侧。
听着皇帝的问题,看着皇帝像屏风一样竖起的目录,殿上群臣神情各异。
皇帝虽是在斥责东林,阉党诸人却已经是在亦喜亦忧中愈发的忧了。喜自不必说,忧,既有熊廷弼之忧,更有对皇帝的洞彻之忧,难道皇帝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布置、在暗暗地观察?今天他们不止一次地想到这个问题,想一次,忧惧加深一分。皇帝才多大呀?还有皇帝刚刚说的“杨涟这堪称铁骨的刚烈之人”,这种评价,更是令他们忧上加忧。
此时挂着都御史衔的巡抚姚宗文忧中更有极大惊惧:当年他是户科给事中的时候巡查辽东,弹劾熊廷弼,结果被免了官,后来靠上九千岁才走到今天,满以为熊廷弼都死了两年了,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哪想到皇帝居然又提了起来。最可怖的是现在的皇帝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好糊弄。
不止姚宗文,当初弹劾过熊廷弼的冯三元等人也是面色惨白,白里透青,已经快站不住了。他们言官本来就是风闻奏事,本身也以嘴炮见长,最不怕质疑,包括皇帝的质疑。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今日的皇帝比他们曾经侍候过的泰昌、万历都要吓人——眼前皇帝知道的东西让人害怕,说出的话是他们永远也想不到会从皇帝嘴里说出来的。
满朝文武无人吭声,大殿上似乎都凉了几分。看着皇帝御案上竖起的目录屏风,屏风后那许多的奏疏,所有人都开始极力地回想皇帝所说奏疏中的内容,回想着当时或亲见或听闻的朝堂群臣的所为,尤其是在泰昌元年这次对熊廷弼的弹劾中,一心匡扶社稷、刚立下拥立天启帝登基之功、非常得天启帝信重的东林诸公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