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元年,也就是万历四十八年——因为天启的老爹泰昌帝从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初一登基为帝,到九月初一为止,只在位了一个月,然后就驾崩了。驾崩之后天启继位,第二年就只能是天启元年,可泰昌毕竟也是皇帝,所以就把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以后称为泰昌元年。
熊廷弼自述曾说,泰昌元年的这次弹劾,冯三元弹劾自己是为了让东林党巨擘李三才上位,当然这并无实证,更偏于心证。不过这心证,似乎也有一些东西可以作为旁证:在将熊廷弼判死罪之后,位列“东林三君”之一的东林大佬邹元标请皇帝给当初弹劾熊廷弼的冯三元等人复官——现在冯三元等人就在朝堂上。
天启二年四月十七日,左都御史邹元标、刑部尚书王纪、大理寺卿周应秋等向皇帝进呈判词,一千三四百字的判词中,将王化贞描绘得无能但一片痴心、赤胆忠心、想为皇帝做实事,而熊廷弼则被描绘成雄才大略但恃才自傲、罔顾皇恩、视封疆大事为斗气工具。
一个月之后,五月二十三日,左都御史邹元标请开言路,并将之前因弹劾熊廷弼而在天启元年被罢黜的冯三元、魏应嘉、张修德、郭巩、刘廷宣召回复用。
这些人回朝之后就开始主张熊廷弼必须死罪。
......
殿上的大臣们谁也不是傻子,王战也不是十六岁的天启。
王战既有彼世读史所得,又有此世记忆,还有刘若愚找出的那些奏疏资料来映照、佐证,而且心智成熟得多,这些天将前后梳理下来,有很多几乎是确定的疑惑与推测。
而这些大臣都是此世的读书种子,都是官场里打滚出来的人精,尤其是这几年能在朝堂上存活下来的,没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现在,皇帝一朝点破,他们按照皇帝的思路回想,越想越觉得不对,他们的眼睛越来越亮,包括新到的李邦华等人。只不过,阉党越来越兴奋,兴奋到都要发抖,而李邦华等人却直感身躯越来越僵硬。但最僵硬的还不是李邦华这样的东林,而是冯三元等人。
王战的疑惑与推测现在也出现在了他们所有人的心里:
熊廷弼被判死罪,难道就能证明天启元年之前熊廷弼稳定辽东所做的那些事是错的、就能抹杀熊廷弼在辽阳、沈阳、抚顺的功绩、就能证明冯三元之前的弹劾都是对的?显然不能——袁应泰和熊廷弼的对比、辽东有熊廷弼和没熊廷弼的结果在那摆着,冯三元弹劾的八无谋明显是胡说八道。
而七十二岁的老臣邹元标不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他邹元标就是这么干了,判了熊廷弼死罪,判词中把熊廷弼说得比王化贞更可恨也更该死,然后把最开始攻击熊廷弼八无谋的冯三元等人找了回来,是何居心呢
而东林党人之中最刚烈的杨涟,在泰昌元年这次弹劾事件中也明确表了几次态,皇帝竖起的目录上面就有,“万历四十八年九月十四,戊子,兵科左给事中杨涟上奏”......“九月二十四,戊戌,”......
有那博闻强记的大臣已经能想起个大概。
万历四十八年九月十四日,戊子,兵科左给事中杨涟上奏:“边警日闻,人言屡至,既不能以全副精神誓清丑虏,即当缴还尚方,席藁待罪,不宜效近日顽钝行径......择一得当之人宁议而后用......”,意思是熊廷弼既然不能全心全意抗击东奴,那就该把尚方宝剑交回来请罪,朝廷应该再寻一个能胜任辽东经略的人选。
奏疏貌似中允,实则还没经过调查就在话语中确定了熊廷弼有“罪过”,在朝堂中议论一番,就要把这边关大员调回、换人。
戊戌日,九月二十四,杨涟又上奏,“夫经臣熊廷弼受国恩厚,人言难谢,边警叠至,挫虏无能......举朝公论......且辽沈之罪,经略任之;中枢之罪,本兵任之......”。虽口口声声公论,实则还是没经过任何实地调查就已经在言语中确定熊廷弼“无能,有罪”——“辽东的罪责在辽东经略熊廷弼,朝廷的罪责在兵部尚书黄嘉善”。
边疆国战,没有任何具体调查、具体分析,就在言语间再一次给边疆大员定了罪。
这中间,吏部尚书周嘉谟曾主持九卿六部廷议,承认熊廷弼不畏艰险挽救危局,弹劾的罪责未经调查也没有实据,但同时提出主张:熊廷弼既然自己说身体不好,那就换人吧——利用熊廷弼说身体不好的气话,顺水推舟的罢免熊廷弼,同时立刻会推张鹤鸣为兵部侍郎,催其立刻到任。
周嘉谟,东林点将录,天剑星立地太岁,不是与邹元标一样的无可争议的东林党?东林无党?他向泰昌帝进言之后,东林大批返回朝堂。
回想到此处,目光明亮的阉党诸人简直要兴奋的发抖。
阉党愈发明亮的目光中,王战也在再一次的思索,但依旧无从确凿无疑地确定杨涟的心思,当然,也不存在太大的疑惑。
在王战看来,在华夏几千年历史中都可以称为刚烈的杨涟,不贪财、不怕死、不怕痛不欲生活受罪的杨涟,在忧国忧民的士道风骨中绝对堪称铁骨的杨涟,对于此事,对于非东林的熊廷弼,没能保持公允。若杨涟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公允的,那只能说明他在历史上的风骨远远大于能力。
大曌现世如此,彼世《熹宗实录》等史籍对此亦有记载。王在晋写的《三朝辽事实录》载:杨涟说“非议熊廷弼的人抹杀不了他的功劳,同情熊廷弼的人也掩盖不了他的罪过”。可见,还是没什么调查就在言语中、无形中把熊廷弼的“罪过”给定了。
而若杨涟这样的铁骨之人都不能保持公允,东林其余之人更不足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