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李邦华等人的神态,王战微微一笑,心里明白他们的感受。
此时的士大夫,最高的追求就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他们期待英明的皇帝,但独断的君主无论多么英明,都不为他们所喜,至少是不能得到他们十分的喜爱。他们心中的圣君是为人宽和、礼贤下士的洪武太祖的儿子太子标,却不是太祖本身。就像后来的泰昌帝,也就是天启的父亲,虽然短命,却也还是得到了他们的赞誉一样,要么皇帝对他们表现得礼贤下士、言听计从,要么他们必须明确感觉到自己对皇帝的“匡扶”甚至是“纠偏”、感觉到皇帝需要他们的“匡扶”和“纠偏”才能发自内心的高兴,这是他们从不曾宣之于口却绝对深藏在思想深处的潜意识。
两世为人,兼且读史,王战自然知道他们的想法。
知道,却并不打算迁就。
“这些人涉及东金,事关边塞,其族中多有子弟做官,更有子弟在军中为将,枝枝蔓蔓、盘根错节,所以朕才行此非常之举,没有事先通知任何朝中大臣,也没有先动用三法司,以免走漏风声。”王战既不计较李邦华等人的那点小心思,也不讳言,将自己的担心直白地说了出来,直指问题的核心。
“......”
李邦华闻言一愕,其余人等闻言也是一声暗叹。他们自然知道,如今的大曌商人,名义上还是四民之末,可事实上绝非如此。这些商人不仅培养族中子弟读书科举,更有那目光长远的,常常资助有才华的寒门子弟,多年不求回报,这样的寒门子弟一朝高中,不问可知,自然就会成为背后商家的利益代言人。
平时这些商家自然不会因为有这样的关系而恶形恶状、做些横行乡里的低劣之举,然而当国朝大政与背后赞助多年的商家利益不一致的时候,这些被资助过的人站在哪一边是可以想象的,而这种站位在此时又是符合朴素的道义道德的:
此时的世道,最大多数的人口是农民,农民若想出头,单只是辛苦劳作是不行的,除了全家勤于农事,还要节俭,利用节俭攒下的钱买更多的地,多到需要雇佣佃农干活的时候就踏上了一个台阶,成为了最普通的地主,也就是城里人蔑称的土地主。成了土地主,家有余财,有心的就开始供孩子读书了,一旦科举有成,则再一次踏上一个明显的台阶,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从此成为了士绅之家,县太爷见到这样的人家也是要客气礼貌的。这不是一代人能够完成的积累,也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学业和科举,而是全家几代人节衣缩食地积累、供养才能完成的事业。几代积累的同时是历经几代的人口繁衍,家自然也壮大成了家族,也因此,此时科举有成去做官的人是要照顾全家全族的——他成功的背后就是全家全族节衣缩食对他的供养——否则便要遭到唾骂,成为整个世道人心所唾弃的忘恩负义的不义之人,成为不道德的典型。
所以在此时,无论是商贾自己家的做官子弟还是被商贾资助过的举人、进士、官员,天然是要站在资助者一边的,哪怕是要为此泄露朝堂大政机密、哪怕是要做一些干涉词讼断案的枉法之举。
这种情况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历史上大明的名人、散文家归有光,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就曾经诉苦说“不能避难他迁,因为离开昆山则必须带着百余口族人同行”——不想帮着亲人欺凌乡里、干扰断案,想自己避开是非一个人去潇洒是不可能的,一定会臭名远扬、会被骂成不照顾亲人的忘恩负义之徒。
彼世的阿卖锐啃黑手党同样如此:资助自家人和自家地盘上某些穷人子弟读书,然后帮他们进入政界、警界或是成为律师。目的一目了然,效果也十分显著。谁都想保住自己的地位和财富,谁都想要更高的地位和财富,有了想法自然反应到行动上,古与今、中与外、商人与歹徒,采取了同样的做法,人同此心、心同此行。
事实上,大曌此时的朝堂议事,无论定与未定,所议之事都是市井皆知,一个个官员如同大嘴巴——有许多就是为了利用民间尤其是士子的舆论来对抗皇帝,故意泄露。因此,不用说商家,就是东奴打探消息也是容易无比。
此时大臣们拿在手中的密报上也写得很清楚,这些家晋商此次被抓起来的亲属中有上百名大小官员,文武皆有,内地边关皆有,另有近百名没有亲缘关系的各色大小官吏与他们沆瀣一气,所有人皆是证据确凿。这些官员,没有哪一个是没有证据、仅仅因为是晋商的家人就抓起来的。
“微臣......明白了。”听了皇帝的话,看看那些证据,想想平时朝堂消息的走漏,皇帝又已经明确由三法司在南、北都察院和六科监察之下进行审断,李邦华和袁可立对视一眼,终于不再多说什么。
被他们说成是屈打成招主角的厂卫自然也不会发出声音,当然,他们也没有发声的资格。
此时乾清宫中的锦衣卫,除了这些新军中人,还有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锦衣卫官员也是面色如常,在李邦华说出那番话之后也没有生气的表情,这个人就是此次晋商行动的锦衣卫首领,魏忠贤的亲信,五彪之一的许显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