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内,皇城之外,东长安街往南里许的一处广大府邸的后宅,宽广奢华几不下于皇城御花园。
如昼灯火间,虽不如白日得眼,行走间亦可见其大观。观其布局,平日里府邸主人闲适之时,穿过通向花园的月亮门,便可踏上一条鹅卵石铺就的曲折小径,在掩映的修竹间,行不数十步,迈入小径尽头的一座宽敞却外观秀雅的花馆;花馆旁几棵高树,木叶森森,舒张的冠幅恰为精巧如秀女的花馆撑起了一张大伞。
花馆空间不小,临时休憩之桌椅几案俱全,更有临时更衣的雅室。如此规模,却不失精巧,处处可知匠人艺业之能,所用之木亦俱是极珍稀的紫檀、黄檀、金丝檀之属。
穿过花馆,于奇花异树从中斜斜行去,流连之间,不知不觉便至水溿,一座精致的水榭静静地立于水上。榭中凭栏北望,栏下是豁然开朗的数亩荷塘,荷塘对面另有亭台楼阁掩映于花树之间、假山之上。半山馆阁,山尖小亭,或长方,或浑圆,或六角,精巧雅致,无一重复。
或嶙峋,或圆润,层叠错落的各色汉白玉大石形成荷塘水岸,水岸上夜风拂柳,水岸下莲叶田田。
荷塘中莲叶并不满布,而是一丛一片,疏密有度,只一片荷塘便如同留白留得恰到好处的写意山水画,野趣盎然。
画中一条九曲回廊,通向了荷塘中心的另一座水榭,于野趣中平添了一分雅致,这一分雅致却丝毫不减野趣。
如一篇谋篇布局十分得当的妙手文章,亦似一副徐徐展开的画卷,文章乃是偶得,画卷拾于自然,阔大府邸中的整座园林,完美达成了园林大家“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匠心追求。
此时,如此规模的宅院园林之中,有灯火,有桌案,水榭中有主有客,唯独没有丫鬟仆人,水榭附近的回廊上也没有,一个都没有。
无人侍候的一群人围坐在后花园的水榭中,个个面色阴沉,彻底辜负了夜色中的美景,脸色倒是像他们脚下的碧水。
桌案上各色佳肴也一口未动。
烧鹅,爆腌鸡,荔枝猪肉,鲟鳇鲊......八宝馒头,蝴蝶卷,奶皮烧饼,灵芝饼,猪肉龙松汤,若是有朝中吃过皇帝赐宴的官员在此就能认出——每一道竟都是御膳。
烛火中,围着御膳的这些阴沉面孔,每一张都是魏忠贤的亲信红人:工部尚书崔呈秀,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刘诏,左副都御史李夔龙,挂右副都御史衔的太仆寺卿兼工部右侍郎吴淳夫,太仆寺少卿曹钦程,太常寺卿倪文焕,太常寺少卿田吉,吏部尚书周应秋,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都指挥佥事许显纯。
坐在主位的是魏忠贤。
这里是东江米巷附近,魏忠贤宫外大宅的后花园。
八月初三那次朝会散朝后,魏忠贤与崔成秀等人就已经在此密议过一次,原因是钱嘉征与兵部主事钱元悫等人纷纷上疏弹劾九千岁魏忠贤。
虽然皇帝未对弹劾做任何理会,只是问九千岁魏忠贤各地宣讲的如何了,但这些人还是有些心惊。那次聚会密议,魏忠贤与崔成秀等人商量来去也没有个头绪,又见皇帝没有任何举动,也就没有十分担心——担心也没办法,皇帝早就说了“行仁义,止刑杀,一年之内,文武百官各安其位,不做变动”,他们也没法拿掉这些人的乌纱帽;至于其他的手段,锦衣卫很多人投入了新军,东厂也被褚宪章以皇帝亲军侍卫的身份掌握的似紧非紧,收买家仆、刺探阴私、诬以谋反等手段都难以施展。看皇帝现在的精明的样子,也不大可能信这些文人能谋反。思来想去,魏忠贤只好又自行派人去各地叮嘱警告了内操军一番,让这些离京之后必然换了一副嘴脸的家伙好好办差,不要耽误了皇帝的正事。
今日,在皇极殿偏殿中,许显纯将通敌晋商之事汇报与皇帝、交上所有口供账册之后,离开了皇宫便被等在外面的小太监召到了这里。从日暮到现在,山西这一趟行动,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许显纯都已经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显纯,山西这一趟,你再说说吧。”魏忠贤哑着嗓子说道。
“山西这一趟,其他的倒是没什么了,该说的都说了,再大的商人,再深的根底,对于咱们来说都不算什么。白杆兵也没什么,被圣上训练得再精锐,平时也管不到咱们。唯一让我心惊的是,圣上给的名单......”许显纯沉吟了一下,一口气吐出,有点失魂落魄的吐出了四个字,“确有其人。”
说完,许显纯没有再出声,就那么呆呆地窝在那椅子里。
“嘶......”
听了许显纯的结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一震,微微后仰,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都把目光转向了魏忠贤。
魏忠贤的一张脸在烛火下显得阴晴不定,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愈发的深如沟谷。其实不只是魏忠贤——没有推杯换盏,没有丝竹歌舞,所有人在这烛火下都显得斑驳而阴沉。斑驳得好像岁月中朽坏的青灰砖墙,阴沉得好像久无人住的老房子。
许是感觉到了这种低沉,许是为了给干儿子们打打气,这时候怎么都要出一声,魏忠贤深吸了一口气,似问又似答地说道:“看来,皇上真是另有一批侦缉的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