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他位于虞山脚下的大宅中,江南群贤毕至,士绅大贾云集。
而且,在场还有许多并无什么巨大名望的士子,只因此来即使是没什么家世的士子,也皆能得到不菲的润笔,来者有份。是富商大贾请他们来的,这些富商大贾想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
士子中领头的几个更是所得丰厚。所谓丰厚,并非仅仅是润笔银子,而是包含了将来踏入朝堂后的一系列操作助力。这也并非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大曌商业兴盛,江南商业氛围更是浓厚,贤士背后往往就是士绅大族,一体两面,密不可分。其金主族中亦每年全力培养子弟科举。
此时,江南士绅的园林之中,文人雅士与富商巨贾便相得益彰。
......
“牧斋先生,田赋虽未如何,但皇上此次对晋商下手,实在堪称......心狠手辣,只此一事便可看出,皇上的心机与手段,将来,非止田赋之事结果难料,便是我等之家业恐亦难保。”
卢员外急于劝说钱谦益,再度开言。他知道,自己再有钱,不说动钱谦益和这几个书生,江南士林还是难以动起来的。
“钱公,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天下大义,些许百姓受些苦楚也是值得的。”一位年约三十、薄唇高颧的书生说道,“至于那些阉党,有我士林舆论,又不需他们费什么力,只要到时向朝廷上奏疏便可坐享其成,他们不会不干。钱公试想,他们便没有亲族么?族中的良田商铺难道就少么?据我所知,各地阉党大员对于圣上的新政亦是多有怨言,早已形诸于口,何况还有江员外、卢员外等乡贤大力劝说。”
薄唇高颧的书生说话之时与盐商卢员外微不可见的对视了一下,目光闪动之间显得颇为精力过人。
“来之兄之言甚是,何况,便是没有我等,东奴难道就不抢掠了吗?朝堂昏庸,兵将无能制东奴者,东奴得以肆意纵横,此种情形,若不能饱掠,岂肯便去?”这位来之兄话音方落,旁边一位年约二十四五、细眉细目团团脸的士子立刻出言附和。
“我等虽未去京城进行所谓论道,然我等俱有文章投递,虽获登载于报上,然时至今日皇帝却既未有只言片语回应,亦未曾相召我等当面辩论,显然是只想倒行逆施,故而对我等之忠言故意视而不见。此时若再不予以匡正,恐皇帝于邪路上愈行愈远,此亦我等圣贤门徒深可痛惜之事。”
细眉细目团团脸的士子更进一步的说道。
“来之兄之言乃是至理,那些阉党不会不配合。而且,真起了民怨,他们恐怕也未必敢瞒着不报。天如兄之言亦是实情,时世如此,复有何言?此时不能匡正圣上,制止倒行逆施,国事必将日益颓唐,百姓只会更受苦楚,无如今日趁势匡正圣上,百姓忍一时之痛,天下得长久之安。”
“时世如此,与我等何干?我等不过是顺应时世,顺势劝谏一下皇上罢了,免得皇上执迷不悟,继续倒行逆施,危害天下。”
“确是如此,我等实是为了天下万民。”
细眉细目团团脸的士子被称为天如兄,与先前说话的来之兄在众人中显然颇有威望,出言之后,赞同者众。一时间,人人慷慨建言,个个忧国忧民,水阁内大义激扬。
江南,应社,天如,这些名称连在一起,那只能是此时闻名大江南北的读书士子的学社团体:应社。天如自然是天启四年创建应社的创始人张溥张天如,来之自然是表字来之的吴昌时。
二人旁边的几人,自然就是与张溥共同发起应社的张采、杨彝、顾梦麟、周锺等人。张采与张溥被此时士林称为娄东二张,吴昌时却不是应社的创始人,但他们的意见此时都是一致的。
在座的士绅大贾也都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纷纷请牧斋先生早作决断。
“来之所说阉党对于圣上的新政多有怨言,倒也非虚言。在朝的老友就听到过许多次,似崔呈秀、刘诏之辈,确实是常常宣之于口,尤以刘诏为甚。此等胁肩谄媚之辈,居然能在人前宣之于口,且被我那老友听见,可见已是十分不满。”
听吴昌时说阉党亦是多有怨言,钱谦益微微点头,出言予以肯定。
“牧斋公,既然朝中阉党都如此不满,地方上直面士绅的阉党行事艰难,恐怕更为不满,此时,正该决断呐。”卢员外闻言立刻跟上,再度劝说。
“嗯......”钱谦益抚须沉吟,半晌不语,众人也都静了下来,都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既然今日群贤人同此心,那......便按方才商议的去做吧。地方官那里,申明利害,晓以大义。另外,行事还需小心在意,尽量避免伤了普通百姓,不要真饿死了人。”
钱谦益见气氛都差不多了,士绅大贾人人苦盼,应社诸士子群情激奋,右手轻抚胡须,终于做出了决定。
显然,之前他们商议了什么,只等钱谦益拍板决断,毕竟钱谦益是做过京官的,学识、威望与年岁皆高。
闻听钱谦益的决定,人人大喜,纷纷称赞牧斋先生实是国家栋梁、国之大贤,称赞他纠正君王之谬误,力挽狂澜,有大功于社稷。
他们中,没人认为大曌会亡。区区东奴,虽然凶恶,但只要抢饱了,终究是要离开的;对于东奴会不会就此占了大曌,根本没人去想,没人认为有这种可能;至于商议之事一旦施行会有多少百姓受害,也没有几个人去想,就算有人想了,也都觉得这是为了天下大义,是必要的。
有的人觉得红歹愿意读四书,礼贤下士,优待士绅,还真是不错,只是也不好就此多说什么。至于心里怎么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人人都确定,皇帝会灰头土脸,会焦头烂额,会需要调兵勤王,会需要钱粮、需要加征加派,进而,会收回成命——加征加派,怎能不靠天下士绅?就凭县衙里那几个人,想都别想。
每一个人都踌躇满志。
轩窗外,风虽还暖,碧潭水的凉意却已有些侵人,水中残荷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