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城头的空心敌台借崇山峻岭的山势而巍峨,京城的箭楼却是凭人力的鬼斧神工而雄伟。
远远望去,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上,拔地而起的一座雄城,宛似从天而降的一方方圆数十里的大印,以镇压万方之势盖印在大地上,雄城四周一座座巍峨的城楼就像是这方大印的一个个印钮。
天启七年十一月二十三,巳时,西北方向的一个印钮上聚集了大曌最顶层的一群人。
“孙公,此举......是否有暴虐之嫌?”德胜门箭楼一层,黄道周皱着眉头,看着城下说道。
“呵呵呵呵......黄大人勿忧,此事圣上已有论断。”孙承宗轻笑着说道,“这是陛下出城之前在军议中便交待下来的,目的是震慑敌胆、振奋人心。对于此种做法,军议当时也有将领提出疑问,陛下说‘不惩恶便不足以扬善,人与人之间是如此,朝廷与百姓之间是如此,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
孙承宗说的是实情,军议之时确是如此。
孙、黄二人身边是众多的文武百官、勋贵藩王,听得二人的对话,都开始细思皇帝的话,没人插言。
皇帝不在京城,一切由孙承宗主持。虽然孙承宗并不是首辅,但大家都明白,此时并非一般的理政之时,而是战时,孙承宗被皇帝任命为阁老,又主抓军机大事,隐隐然沟通文武、协调诸部,眼前所为,绝非可以轻易批驳的。所以就连首辅黄立极此时也自然而然的以孙承宗为主,没有任何不谐之举。
此时的京城德胜门外,远远的就能看见,官道两旁有一座座尖锥形状的小丘,无数的老百姓从城门里不停的涌出来,流向那些小丘,小丘附近已经有厚重的人群驻足、逡巡。这些人似乎想再靠近小丘一些,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前面的想向后退,后面的还想再向里一点,彼此挤挤叉叉。他们顶着北风,棉衣厚实的背手从容,棉衣单薄些的或抱着肩膀,或抄着手,互相之间时不时的凑近了交头接耳一番,脸上表情惊诧,手上时不时指指点点。
此时若是有人走进人群去看,必定会悚然大惊:那些小丘是一堆一堆狰狞的人头!这些小丘是人头京观!
人头京观足有四十余座,每座一千首级。每一颗首级都是脑壳光光,只有脑后有铜钱大的一块头发,梳成一条细小的发辫,正是大曌俗称的金钱鼠尾。这些首级在颈项断口处蘸了厚厚的生石灰,生石灰吸干了水分,加上寒冷的北风吹拂,首级的面目更显狰狞。
除了京观,最接近城门的地方还有一些两人高的木桩,上面的尸首衣甲明显更精美华贵,木桩的下面钉着木牌,写着尸首的名号。
两天前,孙承宗在箭楼上将战况战果看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东奴大败亏输、伤亡惨重,再也回不来了。当王战大军发起追击、连车阵都起寨拔营之后,孙承宗立即派出京营,又征集了一些民夫,出城清扫战场,剥下铠甲,收集旗号,辨认东奴高官,砍下首级,掩埋尸体。整整忙碌了两天,于是就有了这些人头京观和木桩悬尸。
德胜门之战,王战统帅车阵不停的追击,并未留下任何新军打扫战场,不知道东金都死了哪些贝吉列,亲眼看到的只有孙祖寿大枪挑死了东金镶白部的主将,猜测应该是阿吉格尔,也知道卢象昇斩首了一员镶黄部主将,但却不知道是谁,卢象昇自己也不知道是谁。
如今这些人都被东金俘虏辨认了出来:瓦克达死在了德胜门前的炮火之中,镶黄部德格楞是被卢象昇斩首的,镶白部阿吉格尔则被孙祖寿挑于枪下。萨哈里安也死了,死在了保护红歹逃跑的时候,不知道被哪一发铳弹打死了。王战训练过的军人,已经没有了抢人头的习惯,萨哈里安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被马蹄踩得身体都变了形,好在头颅和衣甲还能辨认,被俘虏的东金军将认了出来。孟固尔泰也死了,上回在宁远,他的头盔被击中导致昏迷不醒、七窍流血,侥幸活了过来,变得越发暴躁,这一次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被越顶轰击的大炮打碎了半截身躯,比腰斩还要惨。
此时悬在德胜门外木桩上展示的尸身就是这些人。尸身上方的木桩顶上还捆着他们的大旗。
京观,悬尸,震慑敌胆,振奋人心。
无论是东奴还是北虏,孙承宗都知道他们不可能再回来受震慑了,但是自家的民心士气绝对可以振奋,而且皇帝推行新政的阻碍者也一定会受到震慑。他明白,皇帝学生希望这场对东奴的作战能形成足够的震慑来解决问题,皇帝学生不希望通过对内的大肆杀戮来解决问题。
他明白,可是许多大臣不明白。
对于立京观和悬尸这种看似野蛮的举动,许多大臣颇有微辞,觉得此举颇为显得朝廷暴虐嗜杀,黄道周与孙承宗的对答不过是这些天当中的一幕而已。
“其实陛下还说了一句有意思的话,窃以为不失精辟,但有些俚俗,不知诸位大人想不想听?”看着众人的表情,孙承宗面带笑容,接着又说道。
“哦?孙公请说,愿闻其详。”黄立极颇有些好奇,不顾身为首辅应有的深沉,没等刚才与孙承宗对话的黄道周再开口。
“呵呵,陛下说......‘模棱两可和稀泥,最是危害国家法度,最是坑害国家、坑害百姓’。”孙承宗说完便微笑捻须,看着众人。他那戟张的大胡子被捻在手指中,颇有几分不羁戏谑之意。
“和稀泥?这......是何意?”黄立极听不明白。
“嘿嘿,当时我也问陛下这是何意,陛下说......‘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国法依天理人伦、世道人心而立,乃是以明文确定的道理。既然如此,则一切当依法行事。不能谁穷、谁看着可怜谁就有理,不能谁死了、谁看着凄惨谁就有理,必须是谁依法谁才有理。举例来说,一个穷人抢劫一个富翁,富翁反抗而打伤或打死了这个穷人,不能因为这个穷人受伤或死了就判这个富翁赔钱甚至赔命,富翁遭受抢劫,奋起反抗应当无罪,穷人违法抢劫,即使他穷、即使他已经受伤了、死了,也应该被判有罪。若是因为这个穷人穷、又受了伤,就判他无罪,反而判这个富翁赔些钱给这个穷人,救济怜悯这个穷人,这就是和稀泥、坏国法。推而广之,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寇掠我大曌的,就是我大曌的生死仇敌,其罪当诛,我等当毫不犹豫地杀死此敌人,绝不可和稀泥而滥施仁爱。对敌人滥施仁爱就是对自家百姓的残忍不仁,此乃天理’。”
孙承宗一字一顿,将皇帝所阐述的道理一字不差的复述了出来,复述之时面色严峻,再无一丝戏谑。
他复述完,周围众人都不由得随之严肃起来,悚然细思。
他说的都是战前一夜的军事会议上的对答,当时虽没人想到会有如此大的战果,但是张春对皇帝京观之议还是有些异议,故而王战当时就有了这般回答。当时的张春就像现在的群臣一般,表情都一样。
“呵呵呵呵......看来陛下确实是在读《论语》,而且已经读到了阳货和子路。”半晌之后,黄立极面上凝重尽去,微微点头,捻须微笑。
“哈哈哈哈......黄公果然大才。黄公所言不错,陛下当时确实也说了‘乡愿,德之贼也’。”孙承宗开怀大笑,张开手缓缓地抚过大胡子。
“如此说来,圣上此举乃是读书之后有所得而来,非是一味的蛮狠。圣上是愿意秉持圣人之道来行事的。”一旁的刘宗周也双眉一扬,精神抖擞地把话接了过去。
刘宗周不怕皇帝对圣贤书理解有偏差,有偏差了可以纠正,他只怕皇帝不读圣贤书。如今皇帝明显是读了《论语》并且是按照上面的道理在行事,他自然是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