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可能无事,最终还是要看皇帝的手段。若是皇帝像对付东金这样雷霆杀伐,那些上奏疏的地方官员很可能将自己这些人供出去,毕竟像杨涟、左光斗那样的风骨硬汉还是很少的。
而且这些上疏的官员本就绝大多数都是阉党——毕竟如今能成为地方大员的多数还要靠魏忠贤——只不过此次出于共同的税赋利益合作了一次而已。东林和应社士子、富商大贾利用他们将所谓民怨上达天听,以图以所谓民怨逼迫皇帝收回税赋新政;而他们也想利用东林、应社和富商大贾在士林、官场乃至于天下的影响力,实现逼迫皇帝收回税赋新政的目的。
或许是出于自身的利益,或许真是被众君子们说动了,这一次,这些阉党地方官竟十分配合,大多数都迅速的向朝廷发出了奏疏,最慢的也发出去十天了。所以,现在,除非真的有翅膀,否则无论如何也是追不回来这些奏疏的:为了利用东金破口之事尽快达到目的,送奏疏的官差都被他们事先给足了赏钱,还许诺回来之后还有一份赏钱,所以,想必各地那些信差此刻都在拼命急赶,最快的可能已经离京城不过四五日的脚程了。
只是如今看来,他们这种配合竟似乎成了众人的催命符。
这些阉党官员一旦被查,一旦面对皇帝的雷霆手段,尤其是面对诏狱,绝不会咬紧牙关,只会疯狂攀咬以图减轻自己的罪责。
“简直是自作孽,自作孽呀......”一想到皇帝万一不是先帝的作风,而是无法想象的杀伐,便觉得自己像是小丑,进而便自然而然觉得“万一”背后的恐怖杀伐近乎确定,于是,心中的恐惧与哀叹便无可避免地升起来了。
恐惧如同疯长的野草,一旦发芽,便怎么都挥之不去,不停的吸收着身上的力气,吸收着身体里的热量,以之为养分,茁壮成长。
钱谦益等人以及一些刚才还语调激昂的士子虽未达到摇摇欲坠的程度,却也是心烦意乱、手脚发凉,茫然四顾间,只感觉坐都坐不住了,只想寻个地方立刻躺靠下来。脸色已经是有阴无晴,如同阴雨落青石。
大部分士子却有些不以为然,觉得牧斋先生、来之兄等人过虑了:
皇帝打了胜仗又能怎么样?还能将铳炮指向读书人与士绅不成?皇帝就不怕留下千古骂名吗?从来只有马上打天下,没有马上治天下,英明神武如太祖皇帝也要优待读书人、也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今让皇帝知道了民意也好,趁早结束倒行逆施之举,收回税赋新政。否则,我应社士子数千,不说影响遍及全大曌,至少遍及东南赋税大省,就连山东和北直隶也有众多同道,到时候,难看的还是皇帝。
攀咬又如何?又没有什么书面文契。没有真凭实据,凭什么判我等有罪?
再者说,蛮夷奴酋都知道应该优待读书人、优待士绅,为此公然打出大旗,皇帝难道还不知反省吗?
思来想去,这些士子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越想越觉得自己悲壮,相看间,彼此循环提升着心中的勇气,愈发的神采飞扬,有些人甚至有些慷慨就义的架势了。
“奏疏是各地官员上的,与我等何干?我等与那些阉党小人可没有什么书信往来。他们上疏也只是因为各地士绅百姓不宁,如实上奏罢了。”却是吴昌时说话,他最先从那些忧虑中缓过劲来,变得理直气壮。一时间薄唇紧抿、高颧发亮,颇有些刚直的气势。“再者说,天高风怒号,雪花如鹅毛,大军在塞外是何种结果还未可知。自成祖之后,二百年来可有出塞成功的?”
理直气壮、慷慨激昂中,似乎有着一丝比塞外大雪更冷的阴寒。
......
“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孙承宗坐在舒适的办公大椅上,看着手中的奏疏,面色少有的冷峻。
大椅是王战设计的,为了自己舒服些,自然也顺带着让大臣们舒服舒服。实际上就是彼世会议室的椅子形状,只不过是用的此时的紫檀实木,用料更粗实厚重一些,加上了锦缎软垫和靠背。但对于在此时的直背硬木椅子上坐惯了的人来说,腰脊实在是前所未有的舒服。当然了,靠背向后的倾角很小——倾角大了臣子们都反对,他们没人敢坐,也不愿意坐,因为那完全不符合此时的礼制。现在的这种角度就已经让他们感觉到了皇帝于细微处的善意,是以极力反对皇帝继续加大椅背的倾角。
“唉......”
听到黄立极、孙承宗二人的叹息,周围几张大椅上的人也皆是忍不住随之长叹。
施凤来几人都在,面前也都有奏疏,而方才几人已经交流过了,内容都差不多,都是各地地方官的上疏,都是市面上粮盐缺乏、物价飞涨、商人多有闭粜之举之类的消息。
奏疏上说,许多地方的商家都关店了,说并非是有意罢市,而是经营确实艰难,经营所得勉强只能糊口,稍有减产涨价或暴雨毁路之类的风吹草动便要赔本,若是再有十一赋税加身,恐立时便要倒欠朝廷的钱,是以纷纷选择关店。因此而起的便是粮食和食盐愈发难买,少数的粮店米铺勉强经营,但店主进货也是不易,是以也只能涨价。粮即难买,价钱又涨,当地百姓民怨纷起,群情汹汹,纷纷聚集于衙门请愿,请求朝廷减免盐粮铺子的税赋,莫要让商家破产、百姓饿死。
这些阁老重臣看到的都是类似的内容。
“嘿,过几天,这样的奏疏恐怕会更多。现在,想必也都在半路上了。”黄立极再度冷笑。
至于奏疏背后的是谁,在他这样的人眼里,可谓是一清二楚,除了那些士林清流和富商大贾没有别人。
而对这些奏疏背后之人,黄立极可没什么好感——那些君子可从没有把他算作同类,从来是不肯正眼瞧他的。而现在,在他眼里,这些人已经形同死人,皇帝才是唯一应该追随的人——谁看不出来皇帝才是应该追随的人,谁就蠢到该死。
黄立极现在就是这么看的。
不只是黄立极,在座的人没有一个是看不出来的。
只不过,以往遇到这种事,几乎天下所有官吏都是抱成团的,对皇帝阳奉阴违,没人会真去惩治罢市的商人,毕竟谁家还没有个几百上千亩良田?谁的族人还不开几个商铺?
就算不抱团的,多数也不通实务、不通经世济民之道,也习以为常的认为就该轻徭薄赋,不该动不动就收商税矿税。
所以,皇帝在这种事情上,从来得不到什么助力。
但现在,在黄立极和屋内众人看来,此时还看不清皇帝、看不清形势,那就活该蠢死,是实实在在因蠢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