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嘟!”
道上行人掩着脑袋匆匆而过,港口战舰汽笛高昂,浓烟喷吐而上,席卷过乌青色的云层。
灰色天幕无限延展,雨丝斜斜飘飞,空气冷冽。
眉眼锐利的中年李书文背手站在李氏武馆的堂口下,无言,只是眺望雨中的津门。
戏台背后,这幅众生百态的津门画卷渐渐变得模糊,场景铺陈远去,却像蒙着一层潋滟晃动的水光。
戏台上,胡司令张口用力撕咬着那只气泡,腮帮子一鼓一缩,神色狰狞,大口大口地咀嚼着。
被它咽在口中的水泡时而卷曲着被吞进去,时而呲溜一下滑出来,显得滑不溜秋弹性十足。
与此同时,小李焕却站在戏台之下,浑身剧烈发抖。
那股被人不断撕咬的疼痛一分不差地传递到了他的身上。
如钢针根根刺入大脑,来回刮擦神经。
他神智混乱迷惘,已经摇摇欲坠,眼皮在疼痛和强烈的困意刺激下已经快要合上。
却双眼通红,死死撑住眼皮,不让最后一分视野合上:
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我绝对不能睡!!!
小李焕睡眼朦胧,脑子如同一片浆糊,抬不起手,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但他依旧凭借一种本能直觉,死死拉住自己。
这种难度就好像是有人仅凭一根头发丝拽住了正在下坠的千钧铜铁。
实在不可思议。
戏台上,一身戎装的参谋长刁德一突然垂眸下来,眸光闪动,似乎有几分惊讶。
小李焕喘着粗气,艰难地与其对视。
两道目光在空中碰撞,小李焕忽然张开嘴,上下奶牙猛地一碰,狠狠嗑在下唇处。
刺痛骤然爆发,头脑一震。
一小溜血迹从他的嘴唇处渗出,明明是萌萌的一张孩子脸,却透出几分幼狼似的凶狠气来。
小李焕更睁大一分眼睛,喉咙滚动,咽下一口铁锈味的血沫。
血腥冲脑。
脑子的清明程度终于恢复一分。
“.....嗬,嗬,嗬!”
小李焕眼睛通红,剧烈喘息,心中不断重复呢喃:
我是李焕,我是李焕,我是李焕.....
随即,他紧咬住血迹斑驳的嘴唇,拼命地,奋力地向着戏台方向抬起一只脚,迈了出去。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哒。
像是突破了一层厚重的无形阻碍,脚步艰难落地,踏在荒草地上。
世界涟漪状的一荡。
台上唱戏的胡司令声音猝然一顿,血丝密布的眼球转来,紧盯小李焕,眉头微微一皱。
下一刻,像是明白了什么,它脸上那种惊讶转化为了某种极度亢奋的狂喜之色。
胡司令的浓粗眉毛夸张地扬起,身子前仰后合,大手一挥,高声唱起来:
“哇哇啦啦啦嘻哈勒嘿嘿哈哈.....”
出口的根本不是人声。
而是某种诡异的祭祀唱声,听得人心头烦闷。
戏台上空气泡此起彼伏,涌动的速度陡然加快。
迅速加重的睡意像是一座亿万吨重的大山压来,小李焕眼皮控制不住,再度要闭合。
各种记忆画面在眼前飞速闪烁,如跑马观花,渐次熄灭。
有什么东西正在飞速消融,仿佛构建他的积木正在被人以极为精巧的方式一根根抽离而出。
积木摇摇欲坠,已经快要垮塌。
小李焕的眼神再度变化,眼皮无力地耷拉,神色茫然迷失,懵懵懂懂。
手脚都在一点点地往里缩,身上的衣服逐渐变得宽大,松垮垮地罩在肩头。
一种即将失去自我的恐惧汹涌而来,笼罩心头。
却在这时,他的耳边忽地响起了一道温和的声音,带着郎朗的笑意。
“阿焕,怎么又想睡觉了?”
那是一道历经岁月沧桑才能沉淀出的嗓音,笑意松和,优游自若。
如同暗潮激流中突然定下的一颗礁石。
四周的一切杂音被压下,风波恶浪平息,只余咸腥的海风从气泡中的津门画卷吹出,擦过李焕的耳畔,轻啸不止。
小李焕身子一颤。
本来越发迷蒙的脑中忽地震了一下,像是拨云见雾,恢复三分清明。
身形变小的趋势也停住了。
阿焕,是叫我吗?
小李焕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那个已经有些陌生感的老人,带着几分疑问,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你是.....爷爷?”
中山装的老人没有低头,只是抬手过来,揉着他的脑袋,声线沙哑:
“阿焕,我以前曾经和你说过,做人须存一点素心,还记不记得?”
小李焕困惑地喃喃:
“素心?”
“是啊,一点素心。”
老人轻轻笑着,盯着台上神色狰狞的胡司令,脸上不起一分波澜,平静地说:
“我以前看道经,上面讲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意思大概是困住你的,往往也是你须突破的,压住你的,其实更是推动你的。
心随境转,境随心转。
素心是什么?
不过心头一点灵性清明。
人呐,能守住这一点素心,就是守住了自己的根,任他外面山倾地倒,任他狂风大浪,你巍然不动,端坐高台。”
老人头也不回,干瘦的身子缩在椅子中,神色专注地看着戏台,手指在椅背一点一敲,节奏稳定:
“每个人心中都有执念,都有脆弱,都有不堪,都有不敢面对的东西。
人是什么,欲望满身。”
小李焕仰头呆站,愣愣地看着老人,那股刺痛灵魂的惊悸感似乎突然被抚平了。
积木被抽取的速度.........
慢了下来。
台上的胡司令突然动作停顿,猛地抬头,盯了老人一眼。
眼眸漆黑恐怖。
老人与其对视,却只是轻笑一声,面色平淡地继续说道:
“但正是因为人有所持,有所依,有所想,有所惧,我们才能无数次地奋然起身,搏杀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