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翌日清晨。 孟归期正在客厅与孟云旌通电话,顾瑀和从外头回来。竟是比她起得还早。 他身后跟着陈九,还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端方国字脸一身正气。正是顾瑀和的左膀右臂之一,未来上海警察厅厅长,周正则。 为躲避有心人的耳目,周正则与他们错开时间来上海。 顾瑀和无声道:“三叔起没?” 孟归期摇头。 电话那边孟云旌还在细细地嘱咐,孟归期低头认真听着。她这趟来上海不只是散散心那么简单,心下记住孟云旌说的几个地方。 挂了电话,傅春生的三姨太就喊孟归期去吃早饭。她手里还抱着一个奶娃娃,即将满月。为防止打草惊蛇,他们以给傅春生小儿子送满月礼的借口来的上海。 小家伙不怕生,白嫩嫩圆滚滚的,一身奶香味。孟归期抱他,咯咯傻笑。 “吃过饭先去一趟陈老府上,这次学生们罢课游·行的始末他最是清楚。”傅春生把豆腐脑放到孟归期面前,小菜,酱碟也都移过来。说来也奇怪,孟家一家都爱吃甜口,就孟归期从小喜欢吃咸口。 淋一勺生抽,舀一勺榨菜,拌两勺碎花生,再来半勺辣椒酱,三滴芝麻油,虾皮一把,葱香菜少许,勺子轻轻拌两下,嗅着香气便生口水。小胖娃娃伸着手闹着要吃,被奶娘抱下去。 傅春生办事周到,不仅一早给他们准备好了拜帖,连探望的礼品也都备好了。 因着去陈老府上不宜大张旗鼓,越少人知道越好,就他们三人。周正则开车,孟归期与顾瑀和坐在后座。 黄包车与小汽车擦肩而过,穿着草鞋的报童灵活的穿梭在人海车流中。沿街一家西点屋面包刚出炉,空气里麦香混着奶香闻着便觉得十分香甜,小报童停下吆喝驻足了好一会儿。 穿着时髦洋裙的小姐挽着男伴的手压马路,鲜艳的红玫瑰衬得人比花娇。小报童一吸鼻涕跑上前去,小姐买一份报纸吧。女子看一眼男伴,不消说,男子便笑着掏出三枚铜元给小报童。 得了钱,小报童吆喝得更有劲儿,背着大大的挎包也不觉得沉了。 汽车开出市区,停在一处环境清幽的老宅子前,前来开门的竟是王重卿。 陈老无子女,老伴早逝,王重卿时常来探望他。 陈家是书香门第,几代经营下来老宅很是讲究。山水秀气灵动,树木蓬勃掩映,阳光透过菱格子窗,洒下一片岁月静好。 陈延年早早地在客厅里等。 王重卿唤陈延年先生,孟归期又喊他二人先生,辈分有些乱了。陈延年倒不计较这个,慈爱的笑着说各论各的。 问候过陈延年的病情如何,顾瑀和便开门见山说起罢课·□□一事。 老人的神情立时变得肃穆起来:“遇害的是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程闵柔。八月一日那天下大暴雨,程闵柔在美国人布朗的酒馆门口躲雨。布朗见色起意,强迫了程闵柔。慈幼院一孩子斯里路过,欲救人,没能救下。后来他去报警,却反倒被警署的人抓了。” “是警察厅厅长徐先秋收了美国人的钱,倒打一耙污蔑斯里是凶手。国之蠹虫!可耻!可恨!可恶!” 比外国人残害国人更令人心寒痛恨的是国人帮着外国人残害国人,牲畜不如! 王重卿帮他顺气,“医生说了,不要动气。” 陈延年的病就是活活气出来的。 顾瑀和没想到此案还有内情。徐先秋隐瞒不报,若不是今天来拜访陈老,他还被瞒在鼓里。 一拳狠狠地砸在桌子上,震得茶盏轻颤。 孟归期亦是心中五味杂陈。 在这个子夜与黎明交汇时期,有安娜这样帮助国人的外国人,也有凌虐践踏国人的外国人。 该敬重的敬重,该惩罚的必须付出代价! 周正则起身对陈老深深鞠一躬,“晚辈在此保证,一个星期内必定将凶手绳之以法,给程闵柔同学,给斯里,给四千多名罢课的学子一个交代。” 日头渐升,三人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陈府。他们没有回傅公馆,而是去慈幼院。 孟归期闭目靠在车窗上,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愁绪。顾瑀和忽然有些后悔将她卷进来。 临近慈幼院便听见院中传出的读书声。不像是收养孤儿的地方,反倒像是学堂。 周正则道:“安娜女士创办的慈幼院是很多慈善堂学习的典范,他们实行教养兼施的救济方式。不仅院中的孩子要读完小学,读书期间还会学习一些技艺。女孩子学习织布、刺绣、染织等,男孩子学习木工、漆器、雕刻等。既识得字,长大后也有生存的技艺。” 一个外国人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实属难得,便是刚得知凶手是一个美国商人,顾瑀和也对这位安娜女修士放下了芥蒂。 就事论事,更何况,还是安娜保护了证人斯里。 美国商人布朗曾多次想要报复斯里,都被安娜挡住了。这是一件极为糟糕的事情,如果布朗告到驻沪总领事那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扛着枪的士兵闯进来把斯里带走。 安娜说:“斯里,我想上海你不能再待下去了。” 少年额头缠着纱布,他去救女学生时被布朗用酒瓶砸中,安娜后来给他处理了伤口,但是一直不见好。 手里捏着安娜给的火车票,耳边是朗朗书声。这节课是国文课,下一节是雕刻,他最喜欢的一门课。床头还放着他上次课上没做完的一块印章,“国”字只刻了一半。 “我有一个学生在南京,她父亲是南京首富,她伯父是江苏省督军,她还有一个叔父,就是救你出来的傅春生,总之在南京孟家势力极大,就算布朗追去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而且归期是一个很和善的姑娘,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如果你同意的话,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安娜说完等着斯里选择。 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对安娜笑了一下。他极少笑,看起来羁傲不逊,笑容却十分清澈。 “谢谢你安娜。”他说:“我若走了,便是死无对证。对不起程姐姐拼死叫我跑。” 斯里十五岁,身板瘦弱,不是身材壮硕的布朗的对手,三两下就把他掀翻在地上。还想救人,自身都难保。是程闵柔死死地抱住布朗的腿,叫斯里快跑。 后来,他才从报纸上知道她叫程闵柔。 安娜还想劝他,中国人不是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然而触碰到他坚毅的目光,看见他拿在手里刻了一半的章,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抚摸着他的头发叹口气,手指在胸前画十字,希望主会保佑善良勇敢的你。 “扣扣扣~”门外响起敲门声。 “安娜,有位姓孟的小姐找你,她说是从南京来的,你的学生。” 安娜激动地站起来,“哦,斯里救你的人来了,一定是上帝听到了我的祈祷。” 很多年以后,斯里依然清晰记得初次见孟归期的场景。 画报上的女明星不及她十分之一好看,她那时比他高一些,安娜说她比他大一岁。她的身板看起来比他还弱,但她向太阳一样耀眼,洒下希望。 她说:“安娜,布朗要为他所犯下的罪受到应有的制裁。”所以不需要躲,谁也不需要躲。斯里不需要,这个国家不需要。 孟归期此时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夺目,时间有那么两三秒静止了。谁也没想到这个被保护得十分单纯烂漫的少女会有如此刚毅的一面。 安娜愣了愣,表示理解,同时她对自己的同胞犯下的事表示可耻,上帝不会原谅他。 周正则问:“斯里,能跟我们聊一聊当时的情况妈?”他刚才一直在注意眼前的少年,当天虽然下着大雨,但是发现酒馆中事情的不止斯里一人,只不过站出来的只有他而已。 斯里握紧了拳头,为了维护程闵柔的名誉,报警时只说了布朗的谋杀罪。他不想别人用鄙夷的样子谈论她。 周正则叹口气,还是个半大孩子啊,不了解这世上有仵作法医这样的职务。 他说:“我们去外面聊,你只说你愿意说的,可行?” 斯里沉思良久,终究还是点头随他们出去。 孟归期抬脚也要往外走,却被顾瑀和拦了。 “阿期随安娜去院子里转转,看看有没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他目光有些复杂。 孟归期未作多想便点点头,她本就有想了解慈幼院情况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