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早上八点的火车,到上海已经是傍晚六点,天还亮着。小贩的叫卖声穿过铁皮传进车厢,孟归期就醒了。这一觉睡得蛮累,一直在做梦。接过青梅递过来的湿手帕擦擦脸,人清爽了许多。因着车厢里闷热,水痕留在脸上舍不得擦干。 白皙如玉的脸蛋两圈绯红,清透的水珠一路从细柔的眉骨来到光洁的下巴,轻轻颤抖着滚落。 顾瑀和脑海里闪过一句诗: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 他目光闪了闪,转头叫陈九去看看接车的人来了没有。 人没到,但也不好一直坐在车厢里,便是设备完善的头等车厢,在里头待久了,气味也不大好闻。 青梅先拎了箱子下去,转身去搀扶孟归期,却见顾瑀和已经扶着她走下来。黄桃那丫头傻不愣登跟在后面,得亏是在孟家,换去别家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她把行礼交给那个叫陈九的看着,走上前自然的从顾瑀和手里把小姐接过来。 孟归期无奈的笑,又不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一个两个都来扶着她。盯着脚下裸粉色缎带高跟鞋踩过最后一阶台阶,她玩笑道:“真不该换这双鞋出门的。” 孟家对仪态仪表虽不如姜家那般严苛,但是也忽视不得。临行前,王婉仪让孟归期换掉校服,给她打扮一番。倒不是特别隆重,但十分精心。 白色吊带刺绣连衣裙,肩带上特意做两可爱的小兔耳结,淑女又不失甜美,手腕上一个小小的圆形珍珠手包,圆润的南洋海珠衬得手腕纤细白嫩。脚上踏一双裸粉色高跟鞋,显得身形高挑,走路时粉色缎带缠绕细腻光滑的脚踝,粉白相间娇嫩非常。 一行人举止有度,衣着亮丽,不仅有随从丫鬟还有几个扛枪的大兵左右护着。他们一下车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顾瑀和侧身挡住别人打量的目光,将小憩时盖在身上的薄毯给孟归期披上。 “热。” “人多眼杂,先忍一忍。”他把薄毯掖了掖,再次叫陈九去看看接车的人到没有。 毯子很薄,比冬天的披肩还要略薄一些。青梅也劝孟归期先披上一会儿,火车站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其实裙子不算暴露,也就肩膀和脚踝下面裸露在外,只不过胸前发育的比较好,包裹在布料里的滚圆有一些些惹眼。孟归期低头看一眼,不再挣扎,热一些就热一些吧。 火车站人流大,随处可见摆摊的小摊贩,老旧缺口的竹篾筐子,用一块看不清本来样貌的土布塞着,灿黄的枇杷堆成小山。竹篾筐后头老者脸上布满风霜,手里拿一根烟杆,劣质的土烟味道呛人,他旁边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儿捂着鼻子离他远远的。 老者憨厚的笑笑,抓一小把枇杷给他吃。 小男孩儿皱着眉接过来。天天吃这个,跳一跳肚子里就好似有枇杷在滚一样。可又不能不吃,饿呢。 “老板,枇杷怎么卖?”孟归期问。 “折煞小老儿喽,当不得一声老板。小姐你瞧我家枇杷个大皮薄果肉甜,五个铜元一斤。” 刚还卖两个铜元一斤,生意惨淡时,一个铜元也卖得。小男孩红着脸,半是生气半是羞,抱住秤杆就是不肯给老者。 老者拿他没辙,嘟囔一句傻娃娃,转头对孟归期笑得憨厚,“小姐买几斤,买的多小老儿算你便宜点,三个铜元一斤。” 孟归期看了眼小男孩儿,面黄肌瘦,头大身子小,可能是天热,也可能是没衣服穿,上半身光着,胸前肋骨突出,瘦骨嶙峋。可他黑葡萄一样的瞳孔清澈明亮,看着孟归期十分羞赧。 老者恶意抬价她不是看不出来,然而她却升不起怒火来,反倒是心里堵得慌。 “称十斤吧。” 十斤便是三十个铜元,破旧竹篾筐一下子空出来一半,老者笑得咧开嘴。那小孩也笑得很开心,眸光里有闪闪发光的星星,今天晚上可以吃大饼了。 孟归期生在好时代,没挨过饿,她不能切身体会其中滋味,但只是眼前所见就很心酸。她蹲下来问小男孩:“几岁啦,上学了吗?” 男孩儿失落的摇头,上学对他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9岁,没上过学。” 看起来四五岁的身躯,却已经九岁。泪水含在眼眶里,孟归期又问:“家住哪里?” “闸北蕃田弄。” 闸北,侵华时期曾被夷为平地的地方。 “阿期,三叔来了,我们该走了。”顾瑀和将孟归期扶起来。 远处一群人穿黑衣黑裤,步履快且气势汹汹,簇拥着中间一个着石青色长衫的男子。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他们跟前。这时孟归期才看清中间那人的模样。刚过而立,书生清隽,薄唇剑眉,比孟云旌年轻些许,气势却更为锋利。 “路上碰到点事情教阿期久等了。” 孟归期笑着叫他三叔。他眼中的笑意更甚,“还是那般喜欢吃枇杷,都买了。” 一得知她要来,傅春生便叫人准备起来,倒是忘记买她最爱的枇杷。 一筐的枇杷,就是再爱吃也吃不掉的,不过看着男孩儿和老者欣喜的样子孟归期没拒绝。她弯下腰抚了抚小孩儿的脑袋:“我姓孟,名归期,住在傅公馆,你若有事需要帮忙,可去那里寻我。” 上海滩就一个傅公馆,便是青云帮的那位大亨。老者没想到这位小姐竟是青云帮的人,看了眼黑压压的一群人,原是青云帮的门徒。那手里拿一柄大好河山折扇的可不就是传说中的傅春生傅老板。老者咽了咽口水,后怕的想,三枚铜元不算卖贵了吧。 黄桃不懂,小姐怎么把自己的名讳和住址告诉一个脏兮兮的小屁孩。青梅捏一下她的手掌心,在外头不似在南京孟家,不得放肆。 孟归期不欲做解释,顾瑀和却是明白她的用意,60枚铜元于他们而言是沧海一粟,于一些人而言却能用个把月。老的老,小的小,难免不会被人家欺负。阿期那般说,是说给围观者听的。 他欣慰地拍拍孟归期的脑袋,“阿期真的长大了。” 傅春生见状,淡淡道:“虽然你们自小一处长大,情同兄妹,但是男女有别,举止亲昵恐教人误会。” 顾瑀和手掌在半空中顿了一顿,扯了下嘴角,垂下来恭敬道一声是。 汽车疾驰而去,青云帮弟子气势汹汹的来,又声势浩荡的走。留下一众人围着赵老汉祖孙俩羡慕唏嘘。 大上海便是这般神奇,有人住在豪华奢侈的大洋房里,出入汽车奴仆无数,有人住在破败的棚户区,有上顿没下顿。有人生来便高高在上,有人生来就淹没在泥沼里,还有人识得贵人一朝鲤鱼跃龙门。 残阳渐入西山,弯月挂上东山。赵老汉停在一家面摊前,“老板娘来一碗肉面。” 徐氏四十多岁,风韵犹存,年轻时该是个秀丽的美人。刚擦干净一张小方桌,便见赵老汉祖孙二人,空筐摆在脚旁。她道:“今日赵叔生意不错的哦。” 赵老汉笑着点头,从怀里掏出4枚铜元,仔细数了数给徐氏。 这家在蕃田弄外头的徐氏面摊,一碗素面2个铜元,一碗肉面4个铜元,面条实在,肉块又大又厚,许多棚户区的人爱来这里打牙祭。 赵天明本以为今日能吃上一个大饼就很了不得了,没想到他爷竟带他来吃面,还是肉面。闻着大锅里飘出来的肉香,口水咕咚咕咚咽下去。 “哟,赵老汉今日发财啦。” 正是饭点,徐氏面摊向来生意不错,来了一个阿飞,长腿一跨,坐在了赵老汉对面,一只脚踩在板凳上。适逢徐氏把面条端上桌,绿豆大的眼睛闪过一道精光,“哟,还是肉面~啧啧啧,您老是在哪里发的财,让小弟沾沾福。” 赵老汉面色一凝,握紧了腰部的口袋。 徐氏把碗重重一搁,“麻皮阿三,你上月的饭钱可否还了,再不还,我可要告到你大哥那里去了。” 小流氓听了,立马把腿放好,嘴里的青草梗也吐掉,笑嘻嘻的道:“徐嫂子再缓我两天,可千万别去同我大哥讲,要不然帮规伺候的。” 上海有青云帮、罗门那样的大帮派,也有众多不成气候的小门小派,虽在大人物面前与蝼蚁无异,在市井棚户区却是能吃人的老虎。麻皮阿三就是一个小帮派的头头之一,蕃田弄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麻皮阿三别搞事情哦,现如今赵大叔可是青云帮记在了牌子上的人嘞,得罪了赵大叔,小心青云帮的人把你沉江里头去。” 蕃田弄里每日去火车站摆摊的不止赵老汉一人,还有两人与赵老汉一样,凌晨结伴去城外农庄上收点水果蔬菜什么的拿城里卖。天不亮出门,天黑回家,赚的是几个辛苦钱。 只他们运气不如赵老汉好。 麻皮阿三不信,青云帮的傅老板能看上赵老汉这老家伙,眼睛可不得比他的还小。 “可不止赵老汉呢,天明小子也得了贵人青眼呢。人家孟小姐可是说了,只要天明有困难,什么时候都可去傅公馆找她。” “孟你个大头鬼的小姐!唬我也先把词儿串好咯。我说,你们该不是不想交这个月的保护费,联合起来耍三爷吧。” 麻皮阿三从板凳上跳起来,手臂一挥就要给赵老汉来一下子,半道上却被一只手截住,转头一看来人,顿时卸了火,“大哥,你来了。正好,教训教训这个老不死的。” 程达没理麻皮阿三,反倒对一旁一脸气呼呼的男孩儿说:“天明,那位孟小姐跟你说了些什么?” 赵天明看起来矮小,但9岁的孩子懂得不少。他得意洋洋的同程达说:“孟小姐问我几岁,家住哪里,还问我有没有上学。” 他说得简单,旁边目睹了事情经过的人倒是眉飞色舞地讲起来,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程达垂眸沉思,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孟小姐就是南京孟家的千金,赵天明小子还真是好运道。 他大手一挥:“徐嫂子,给赵叔上一碗肉面,我请。”